与奇人相遇
第三章 我的第一位导师
如同我在前一章所提过的,我的第一位指导老师是波尔许司祭长。当时,他是卡尔斯军部附属大教堂的司祭长,也是那块新近被俄国征服的土地上最高的精神领袖。
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他成了——可以这么说吧——「构成我现今个体性的(第二层因素)(第二因素)」。
当我就读卡尔斯市立学校的时候,要塞教堂合唱团的唱诗班正在我们学校选拔团员。我因为有一副好嗓子而被选中。从那以后,我就到这所俄国人的教堂唱歌和排练。
这位仪表堂皇的老人对这个新的合唱团很有兴趣,主要是因为那合唱团所唱的神圣颂歌都是由他谱曲。他常常来看我们练唱,而且因为很喜欢小孩,对我们这些小团员极为和善。
很快的,为了某种缘故,他开始对我特别好,或许因为以一个孩童而言,我有一副特别的好歌喉,甚至在一个大型合唱团中唱第二声部还显得突出。或者只是因为我很调皮,而他恰巧喜欢那种小坏蛋。总之,他开始对我愈来愈感兴趣,甚至开始帮助我准备学校的功课。
那年年底,我因为得了沙眼,整个礼拜都没去教堂。司祭长听说了这件事,便亲自来我家,还带了两位眼科军医同来。
他们到访时,我父亲也在家。医生们为我检查了以后,决定派一位助手每天为我做两次硫酸铜灼烧术,并且每三个钟头为我涂一次金药膏。医生们走了以后,这两位老人家便很自然地攀谈了起来。尽管他们在步入成年前的准备阶段时,生活情况完全不同,却抱持几乎相同的人生信念。
从这第一次会面之后,他们便亲近起来。此后这位老司祭长常到我父亲的木工坊来,坐在柔软的刨木屑上面,喝着家父为他泡的咖啡,两个人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谈着,主题涉及各种宗教和历史。我记得每当我父亲谈到有关亚述人的事物时,司祭长就显得神采奕奕,兴味盎然——关于亚述人我的父亲知道得很多,而当时为了某种缘故,波尔许对此特别感到兴趣。
波尔许神父当时七十岁,长得高而瘦,面容俊秀,体格纤弱,但精神强韧而坚定。其知识的渊博,使他显得与众不同,而他的生活和观念与周遭人也相当不同,因此被认为是个独特的人。
而的确,他的外在生活——或许仅仅因为这项事实——也令人觉得他很特别:虽然他相当富有,并领有大笔俸禄,又有权住在特别的寓所,但他仅在大教堂守卫的房舍占用一个房间和一个厨房;而他的助理祭司,虽然俸禄比他少得多,却住在配有各种舒适设备、包含六到十个房间的寓所。
他过着非常僻静的生活,很少跟周围的人打交道,也不走访相识的人。当时,他不允许任何人进他的房间,除了我和他的传令兵之外;而当他不在时,那名传令兵也不准进他房间。
除了秉持良知善尽职责之外,他把所有的闲暇时间都用在科学研究上,特别是天文学和化学;有时候为了休息,他就研究音乐,拉拉小提琴或谱写赞美诗,其中有几首在俄国成了名曲。
这些在我面前谱就的赞美诗中,有好几首我在多年后偶然从留声机中听见,例如:「喔,您全能的神!」、「平静之光」、「光荣归于您」等等。
司祭长常常在傍晚,在他和我父亲都完成一天的职务之后,来看我父亲。正如他所说,为了「不使人陷于诱惑」,他总是将他的来访安排得一点也不引人注目,因为他在城里拥有很崇高的地位,几乎每个人看见他就知道他是谁,而我的父亲只不过是一名单纯的木匠。
有一次,当我在父亲的木工房时,司祭长谈到了我,以及我的学业。
他说他看得出我是个能力很强的孩子,因此他觉得让我待在学校拖个八年,只为了得到一纸三年级的证书,实在毫无意义。
而事实上,当时市立学校的课程安排得相当荒谬。这学校包含了八个年级,学生被迫一年读一个年级,到了最后却只得到一纸相当于中学最初三年级的证书。
这就是为何波尔许神父强力劝说我的父亲让我离开学校,在家里受教育,并答应亲自教我某些功课。他说,如果我将来需要一纸证书,只要在任何学校考一个同等学力的试就好了。
经过一番家庭会议之后,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离开了学校,而从那以后,波尔许神父接管了我的教育,亲自教我一些科目,也为我挑选其它老师。
最初,这些老师都是等待接受神父资格的候选人:波诺马连珂和克雷托夫斯基都是神学院毕业生,当时在教堂担任执事,等着军中牧师一职出缺。还有一位物理学家苏可洛夫也为我上课。
波诺马连珂教我地理和历史;克雷托夫斯基教我圣经和俄文;苏可洛夫教我解剖学和生理学;数学和其它科目则由司祭长亲自执教。
我开始用功读书。
虽然我相当有才干,学习对我来讲轻而易举,但我还是找不到充裕的时间来准备那么多学科,很少有片刻的闲暇。
有很多时间是花在奔波于老师们的家之间,因为他们都住在不同的行政区;到苏可洛夫老师的家路途特别遥远,他住在查克马克堡垒的军医院那儿,离城大约有三、四哩远。
我的家人最初有意让我成为教士,但波尔许神父对于一位真正的教士应该如何,有相当独特的看法。
根据他的理念,一位教士不仅要能照顾其教区民众的灵魂,还要能了解身体的病况,并知道如何医治。
依他之见,一位教士的职责应该含括医生的职责。他说:「医生如果无法接近他的病人的灵魂,就不能真正对病人有帮助;同理,如果一个教士不同时是医生,就不会是个好教士,因为身体和灵魂是互相关连的,如果病因在另一方面,往往不可能医好这方面。」
他赞成我接受医学教育,但不是一般意义下的那种教育,而是依据他的了解,怀抱如下的目的:成为一名肉体的医者,以及一位灵魂的牧者。
然而我自己却倾向于另一种相当不同的生活。从孩提时代开始,我就有制造各种器具的性向,所以我梦想成为工技方面的专家。
因为最初并没有确定我要往哪方面发展,所以我同时准备成为教士和医生,这也是因为这两方面有一些共同科目。
事情就这么进展,而我,因为应付得来,便两方面同时发展。我甚至找到时间阅读各种主题的书;这些书要不是波尔许神父给我的,就是偶然落入我手中的。
司祭长神父在他负责执教的科目上,对我下了密集的功夫。下课之后他常常让我待在他那儿,给我茶喝,有时候要我唱唱他刚谱好的赞美诗,以人声来验证编曲。
在我经常而长时间的造访中,他会和我长谈,内容或许是我刚刚学完的功课,或者是非常抽象的问题。渐渐地,我们之间开始发展出一种可以像平辈朋友一样对话的关系。
我很快就习惯跟他相处,刚开始时对他的羞怯之感已经消失无踪。我涸束昄抱持无上的敬意,然而有时候我会忘了自己,开始跟他争论——尽管这一点不曾触怒他,就我现在所了解,甚至还让他高兴呢。在我们的对话中,他常常提及性的问题。说到性欲,有一次他说了如下的话:
「如果一个年轻人还没成年前,就满足他的性欲,哪怕只有一次,那么曾经发生在历史人物以扫身上的事,就会发生在他身上:仅仅为了一碗浓汤,就卖掉自己的长子继承权,亦即他一生的福祉;因为一个年轻人如果屈服于这种引诱,那怕仅仅一次,也将失去此生成为一个真正有价值的人的可能性。」
「在成年期之前满足性欲,就像把酒精到入摩拉伐利的『玛渣』,甚至只要倒进一滴酒精,整桶『玛渣』就会变成醋,永远酿不成酒;在成年以前满足性欲将使一个年轻人变成怪物。但成年以后的人要怎样就都可以了;正如『码渣』——当它已经变成了酒,那么你倒多少酒精进去都可以,它不但不会变坏,而且随你要它成为怎样的烈酒都行。」
波尔许神父对世界、对人,都有一套很原创的想法。
他对于人是什么,以及人存在的目的,都和周遭人的看法完全不同,也和我所听过或从书上看到的大相径庭。
我会将在这里提出他的某些想法,以勾勒出他对人的了解以及期望。
他说:
「人未成年之前,不须为他的任何行为负责,无论那行为是好是坏,是出于本愿抑或是不由自主,只有他身边那些有意或偶然间承担起为他来日『有担当的生活』(成 为独立)作准备的人,才要为他的行为全权负责。」
「人类的青少年时期,无论男女,都是为了使那最初成形于母亲子宫内的胚胎逐步进展,而在有朝一日完全长成。 」
「从这时候起,也就是说,从他发展过程完成的那一刻开始,人就要为他所有出于本愿或不由自主的行为表现负起责任。 」
「根据大自然的法则——这法则是纯粹理性的人透过几世纪的观察,所阐释并验证过的——发展过程的完成,男性在二十至二十三岁之间,女性在十五至十九岁之间,各依生长地方的地理条件而定。 」
「依过去的智者所说,这些年龄的区间是大自然依据法则订定的,用以获得独立人格,并为自己所有的行为负责。但很不幸地,在目前它们几乎不为人所知。依我之见,这主要是由于当代教育对于性的问题采漠视的态度,而性的问题却在每个人的一生当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 」
「关于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一点,以当代人而言,大部分已经成年或甚至过了成长期的人,可能都没有为自己行为负责的能力。乍看之下这似乎很奇怪,但依我的看法,却是合乎法则的。 」
「此一荒谬现象的主因之一就是:在这个年纪,当代人大多缺乏一个类型相称的异性,是自身类型要完全成长不可或缺的;因为类型本身是个『未完成品』,这原因和人无关,而是由那『伟大的律则』所致。 」
「在这个年纪,人的身边如果没有一个与他类型相称的异性,让他尚未完成的类型成长完全,他因为自然律的驱使,无法不寻求性欲的满足。当他和一个与他不相称的类型接触,缘于两极法则,他在某些方面会受到这不相称类型的影响,因而不知不觉失去了他的类型所应发展出来的个体性。 」
「这就是为何在成长为一个能负责任的人的过程中,每个人的身旁都必须有一个类型相称的异性,使双方能在各方面完全成长。 」
「这一项必要的需求,特别受到我们通晓天理的远古祖先所了解。为了产生一个多少正常的共生情境,他们把精挑细选相称的异性类型视为自己最重要的任务。 」
「大多数的古代民族甚至有这种风俗:在男孩七岁而女孩八岁时,为他们挑选相称的类型,或说是订婚。从这时候起,这两个来日要结为亲家的家庭,便互有义务协助两个小孩在成长过程中养成一致的习性,例如倾向、热中的事物、品味等等。」
我也牢牢记着在另一个场合中,司祭长神父所说的话:
「为了让一个人在应负责任的年龄能够成为真正的汉子,而不是寄生虫,他的教育必须基于下列十个原则。」
「打从孩子年幼时,这些原则就必须根植于他的心中:
确信不服从便要(受处罚)(受罚)。
有功才期望获奖赏。
爱神——但不用在乎诸圣徒。
虐待动物要感到良心痛悔。
(不敢)(害怕)让父母和师长伤心。
不怕魔鬼、蛇和老鼠。
要能因为自己所拥有的而知足常乐。
要因为对别人失去善意而感到难过。
要有耐心忍受痛苦和饥饿。
要及早努力赚取自己的面包。」
在这位令人敬重的当代伟大人物过世之前,很不凑巧,我正好不在他身边,不能为他致上最后一次敬意,我感到非常遗憾——这位我忘不了的老师、我的第二位父亲。
在他过世多年之后,某个星期日,一位卡尔斯当地人不识的陌生人来到这里的大教堂,请求为教堂墓地上一座被人遗忘的孤坟作一整台的殡葬弥撒;这使大教堂的神父和神职人员觉得诧异和好奇。他们看着这位陌生人如何强忍住眼泪,然后慷慨付了神父一笔钱,不看任何人一眼,便吩咐车夫驰向车站。
安息吧,亲爱的老师!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或正在实践您的梦想,但您所给的诫律,我此生还不曾违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