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奇人相遇
第二章 我的父亲
在上个世纪的最后十年以及本世纪初年,我父亲是个颇有名气的吟游诗人(ashokh),亦即诗人兼敍事者,别称「Adash」。虽然他并非职业的吟游诗人,而只是业余玩票,但是他在有生之年却受到高加索地区及小亚细亚许多国家的人民欢迎。
「Ashokh」是亚洲及巴尔干半岛对于当地吟游诗人的称呼,他们创作、背诵或吟唱诗歌、传奇、民间故事以及各式各样的故事。
虽然过去这些献身于此道的人几乎都是文盲,儿时并未进入小学读书,却都具有惊人的记忆和敏锐的头脑,在今天看来简直惊人出奇或甚至超凡入圣。
他们不但能熟背无数长篇故事和诗歌,也能凭记忆唱出各种不同的旋律,甚至还能出口成章,以惊人的速度为他们的诗歌押中合适的韵脚以及转变节奏。
如今具有这些能力的人已经找不到了。即使在我年幼时,人们早已传说这种人越来越少了。
我曾经亲眼目睹这些在当时享有盛名的吟游诗人,他们的面容都深深嵌在我的心版上。
我有幸与他们照面,是因为我小时候父亲常常带我去参观这些吟游诗人的比赛。来自波斯、土耳其、高加索、甚至土耳其斯坦部分地区的英雄好汉都群聚一堂,在大批人群面前较劲即兴作诗及歌唱的能力。
比赛的方式通常如下:
某位由抽签选出的参赛者会率先开始,即兴唱出一首旋律,向他的同伴提出某个宗教或哲学上的问题,或是某个为人熟知的传说、传统或信仰的意义及缘起,另一人就需同样以歌曲响应,以他自己的即兴旋律唱出来;而这些即兴的旋律,在调子上总是要应和先前唱出的谐和音以及真正音乐学上所谓的「流动回音」(ansapalnianly flow in gecho)。
这一切都以诗歌唱出,主要是用土耳其-鞑靼语,亦即上述各有方言的地区的共通语言。
这些竞赛通常为期数周,甚至数月之久,最后会颁发奖项及奖品给那些大众评定为最杰出的歌手,奖品由观众提供,通常是牛群、地毯等等。
我目睹过三次这样的竞赛,第一次在土耳其的梵恩城(Van)举行,第二次在亚塞拜然的卡拉巴克城(Karabakh)举行,第三次则是在卡尔斯(Kars)地区的苏巴坦(Subatan)举行。
在亚历山卓普(Alexandropol)及卡尔斯,亦即我童年时的居住地,我父亲常常受邀参加人们晚间的聚会,许多认识他的人都会赶来聆听他的说书和歌唱。
在这些聚会中他会应在场者的要求,吟诵某个他熟知的传说或诗歌,或是以歌曲唱出不同角色之间的对话。
有时候一个晚上说不完一个故事,听众会在隔天晚上聚在一起继续聆听。
在周日及假日的前一晚,因为我们隔天不需要早起,我父亲就会对我们这些孩子说故事,要不是关于古代的伟人或奇人,就是关于上帝、自然及神秘的奇迹,而末了他总会以《天方夜谭》的某个故事作结,他知道这么多故事,简直可以夜夜告诉我们一个故事,直说到一千零一夜为止。
我父亲诉说的各种故事在我一生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其中有一个故事在我日后不下五次成为一个「精神化因素」,帮助我理解那不可思议之事。
这个在日后成为我「精神化因素」的强烈印象,是某个晚上,我父亲吟诵并歌咏「洪水前之洪水」的传说时,他和一位朋友对这个主题展开的一场讨论。
这个事件是发生在我父亲因为情势所迫,不得已成为一个职业木匠之时。
他的这位友人常常顺道到木工房来看他,有时候他们会整晚坐在屋里,苦思古老传奇及谚语的深意。
他的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卡尔斯军事大教堂的司祭长波尔许,此人即将成为我的第一任导师,他是我目前个人特质的打造者及创造者,也可以说是「我内在上帝的第三层面」。
那天晚上他们展开讨论时,我刚好也在木工房,我叔叔也在,那天晚上他刚从邻村来到城里,在邻村他拥有一个销售产品的果菜园和葡萄园。
我叔叔和我一起坐在墙角柔软的刨木屑中,静静聆听我父亲吟咏巴比伦英雄吉嘎美许(Gilgamesh)的传奇,并解释它的意义。等我父亲唱完这篇传奇的第二十一曲,这首歌说及某位Ut-Napishtim告诉吉嘎美许洪水摧毁苏如帕(Shuruppak)的故事,讨论就此展开。
这首歌唱完后,我父亲停下来为烟斗加烟丝,并说他认为吉嘎美许的传奇是来自远比巴比伦人古老的苏美人,而这个传奇无疑正是希伯来圣经中大洪水故事的起源,也因此成为基督教世界观点的基石;只是某些地方的名字和细节有所更动。
这位司祭长神父开始反驳,举出许多相反的资料,两人唇枪舌剑越辩越烈,甚至一反平常,在遇到这种场面时会要我上床睡觉。
我叔叔和我也对他们的争辩深感兴趣,我们就躺在柔软的刨木屑上一动也不动,直到天色大亮,我父亲和他的友人终于结束讨论,互道再见。
第二十一曲在那天晚上被反复提起不知多少次,早已嵌在我的记忆中。
这一曲如此唱道:
我将告诉你,吉嘎美许,
神祗的一个悲伤奥秘:
有一次,众神聚首,
决意以洪水淹没苏如帕之地。
眼神清澈的伊阿,未对父亲阿努置一辞,
也未对君主,伟大的恩里尔提起,
亦未对欢乐的散播者,能穆入说起,
而召来他的儿子乌巴拉-塔特;
对他说:「为你自己打造一艘船;
带着你亲近的人,
以及你想要的虫鱼鸟兽;
神祗心意已决
要淹没苏如帕之地。」
在我年幼时,这两位正常活到老的人对一个抽象主题的讨论,使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对于我个体性的塑造产生正面的影响。这份个体性我直到日后才察觉,亦即在欧战爆发之前;此后这份印象便成为我上述的精神化因素。
对于我理智及情感联想的首度冲击,导致了这份觉知,它发生的经过如下:
有一天我正在阅读某本杂志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有人在巴比伦的废墟发现一些石板,上面刻的铭文据学者肯定,至少有四千年之久。这本杂志也刊出这些铭文及译解──它正是英雄吉嘎美许的传奇。
当我发觉这正是我在幼年时常聆听父亲吟咏的传奇,特别是当我读到文章中第二十一曲的解说几乎与我父亲熟背的歌曲和故事一字不差时,我的内心涌现如此深刻的兴奋,我的整个未来命运几乎都系于此。而且我也震惊地发现,这个传奇千百年来由吟游诗人一代一代口传下来,然而直到今天几乎原封不动,这一点最初着实令我想不透。
在这次事件之后,当我终于明白在我幼年时,我父亲的故事对我潜移默化形成了良好的结果──在我内心结晶成一个精神化因素,使我能够理解表面上不可思议之事──我常常懊悔太晚才看重这些古代的传奇,赋予我现在才了解它们具有的深意。
我还从父亲那里听过另一个传奇,也是与「洪水前之洪水」有关,在这一次事件后也对我产生极为特殊的意义。
这个传奇同样以诗歌敍述,说到久远以前,远至最后一次大洪水之前的七十个世代(一个世代为一百年),在那个沧海曾是桑田、桑田曾是沧海的年代,地球上兴起一个伟大的文明,中心点是从前的汉尼岛(Haninn),它也是地球本身的中心点。
我从其它的历史资料发现,汉尼岛大约就是今天希腊的所在地。
早期洪水的生还者是前伊马斯顿兄弟会的某些修士,它的成员自成一个阶级,遍布全球各地,但是中心曾在这个岛上。
这些伊斯马顿修士都是饱学之士,研究许多学科,包括占星术在内。就大洪水之前,他们散布世界各地,以便从不同地区观察天文现象。但是不管他们彼此距离多远,却都保持定期联系,以心电感应向中心报告一切事情。
为此,他们利用所谓的女巫,以她们做为接收装置。这些女巫在出神状态中,会无意识地接收并记录各地的伊斯马顿修士传输的数据,根据信息传输的方向,再以四个大家先前同意的方向记录下来。换句话说,对于由小岛东方传来的信息,她们会由上而下书写;从南方传来的信息则会由右至左书写;从西方(来自亚特兰提斯岛过去所在之地,亦即今天的美国)传来的信息会从下至上而写;从现在欧洲之地传来的信息则会由左至右书写。
既然我在纪念父亲的这一章中,顺带提及他的朋友,亦即我的首任导师司祭长波尔许,我认为理当描述这两位正常活到老的人,如何把培养我这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成为有担当的人视为自己的义务,而今透过他们对待我的不偏不倚的尽责态度,成为我本质中「内在上帝的两面神性」。
他们的程序,如我后来所了解,实在是发展心智与追求自我完美的原创方法。
他们把这方法称为kastousklia,这个词似乎源自古亚述语,显然是我父亲撷取自某个传奇的。
这项程序如下:
他们其中一人会出其不意丢出一个问题,显然天马行空;而另一人则会不慌不忙、镇定而严肃地答之以逻辑上说得通的答案。
例如,有一天晚上我在木工房时,我未来的导师不请自来,当他一走进房内,就问我父亲:上帝现在在何处?
我父亲正经八百地回答:「上帝现在正在萨里卡梅许(Sari Kamish)。」
萨里卡梅许是俄国及土耳其先前边界的森林地带,长满了高耸入云的松树,在高加索地区及小亚细亚一带名闻遐迩。
司祭长听到这个答案后,再问:「上帝在那里做什么?」
我父亲回答说上帝正在那里建造高梯,并在梯子顶端系上幸福,好让个人及整个国家都能爬上爬下。
这些一问一答的语调都非常正经而安详──就好像其中一人询问今天马铃薯的价钱,而另一人回答今年马铃薯歉收。日后我才明白在这些一问一答之下藏着多么丰富的思想。
他们常以这种模式对谈,乃至于从一个陌生人看来这两位老人早已丧失神智,他们之所以还逍遥化外,只因为别人错没有把他们关进疯人院而已。
许多当时在我看来毫无意义的谈话,日后当我碰到类似的问题时却变得意义非凡,直到那时我才了解这两位老人的一问一答蕴藏着多么深厚的意义。
我父亲对于人生目标的看法相当简单而明确。我年少时他屡次告诫我,每一个人最基本的努力应该是对生活培养一份内在的自由,并为自己准备好安享晚年。他认为这个生命目标是如此必要而不可或缺,每个人都应该心领神会,不需故作玄虚。不过一个人要达成这个目标,却必须从小到十八岁之间获得必要的信息,以便坚定实现下列四项诫律:
第一项:敬爱自己的双亲。
第二项:保持贞洁。
第三项:对外在一视同仁,彬彬有礼,不论人们是贫是富、是朋友或敌人、有权有势或身为奴隶,也不论他们的信仰宗教为何,但是内在却要自由自在,绝不过于相信任何人事。
第四项:喜爱工作本身,而非其报偿。
因为我是长子的缘故,我父亲特别宠爱我,也对我造成深远的影响。
我俩之间的关系,我与其把他视为父亲,倒不如说是对待一位兄长;而他,透过经常与我交谈并告诉我许多精彩的故事,大有助于我兴起诗情的意象和崇高的理想。
我父亲出身一个希腊家庭,祖先是拜占庭的移民,为了逃避土耳其人攻占君士坦丁堡之后对他们的迫害而逃离家园。
一开始他们迁到土耳其的中心地带,后来因为某些原因,其中包括替那些为我祖先带来大批财富的牲畜寻找更适宜的气候和更好的牧草地,他们搬到黑海东岸,来到今天称为甘梅什可汗领土(Gumush Khaneh)的小城近郊。再后来,在土俄战争不久前,因为土耳其人百般迫害,他们又从那里迁到乔治亚。
我父亲在乔治亚与他的兄弟分道扬镳,搬到亚美尼亚,在亚历山卓普安顿下来,它刚由土耳其文的「岗立」改名。
当我父亲与兄弟分家产时,获得在当时算是丰厚的财富,包括好几群牛支。
我父亲搬到亚美尼亚一两年后,他所继承的财产,却因为一场人力无法挽回的天灾而尽付流水。
这件事是由下述的情况引起的:
当我父亲带着一家人、他的牧羊人及牛支在亚美尼亚定居时,他是当地最富有的牛支主人,根据当时的习俗,比较贫穷的家庭很快把自己小群的有角动物和其它牛 只归他所管,并在产季时从他那里换取一定数量的奶油和奶酪。但是当他的牲口因为这种交换而累积到几千头时,一场牛瘟却从亚洲传来,席卷整个高加索地带。
这场大规模的牛瘟来势汹汹,不到两个月所有的动物都呜呼哀哉;只有一小群牲口侥幸活了下来,而这些幸存者也都骨瘦如柴。
因为我父亲在接管这些牛支时,根据习俗也同时承揽各种意外的保险──甚至防备它们被吞进狼口,而这种事经常发生──因此在这场意外后,他不但失去自己的全部牛 只,更被迫变卖所剩的财产以偿还其它人的牲口。
职此之故,我父亲从原本的财主一夕之间沦为贫民。
我们家在当时只有六口,亦即我父亲、我母亲、一直希望在最年幼的儿子家终老的祖母,以及三个孩子──我自己、我弟弟和妹妹──我是最年长的,当时我大约七岁左右。
因为财产尽失,我父亲必须找份生意来做,因为要维持这一家子,尤其是曾经过惯阔绰生活的家人,实在所费不赀。因此,在收拾好先前丰厚的残存家当后,他开了一家木材堆置场,而且根据当地的习俗,附设一间木工房,制作各种木制品。
但是从开张的第一年起,因为我父亲一辈子没有做过生意,因此毫无经验,使得木材堆置场亏损连连。
最后他被迫出清木材堆置场,只守住那间木工房,专门制作各种小型木器。
我父亲事业的第二次失败是发生在第一次灾难的四年后。这时我们一家住在亚历山卓普,那时俄国人占领了邻近的要塞小城卡尔斯,正在快速重建市容。
眼见卡尔斯似乎有赚钱的好机会,再加上我叔叔已经在那里做起生意,不断游说我父亲把木工房迁到卡尔斯去,我父亲就一个人先过去,然后再把一家人接过来。
等到这时我家已经增添了三个「转化食物的宇宙装置」,亦即我三个人见人爱的妹妹。
等我们在卡尔斯安定下来后,我父亲先送我到希腊学校念书,但是很快又把我转到俄国的市立学校。
因为我学习的速度很快,不需多少时间就做完功课,所以一有空闲就到木工房帮助父亲。不久之后我甚至招揽了一群自己的主顾,一开始是我的玩伴们,我为他们制作各种东西,例如手枪、铅笔盒等等;然后我逐渐进阶到更重大的工作,在别人家里从事各种小规模的维修。
即使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却对这段时期的家庭生活记得一清二楚;而在我记忆中常常呼之欲出的,就是我父亲在遭逢不幸的打击时内心一直保持泰然自若,不受外在所影响。
我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即使当时他为了纷至沓来的不幸咬牙奋斗,但是在他遭逢苦难时,却一直保持一个真正诗人的灵魂。
因此,在我看来,在我孩提时代虽然物质极度缺乏,但是我们家里却一直保持着不寻常的和谐、爱意以及互相帮助的意愿。
因为我父亲天生能在生活的细节中寻求美感的激励,因此一直是我们大家勇气的泉源,即使在家庭最灰暗的时刻也不例外;而且,他的无忧无虑也感染了我们,使我们产生上述的欢乐情绪。
在描写我父亲的当儿,我实在不能不提及他对于所谓「彼岸问题」的看法。对于这个问题他抱持着非常独特、却又简单至极的看法。
我还记得上一次去看他时,曾经问他一个刻板的问题,这是过去三十年来我与那些能让别人另眼相看的不凡之士照面时,总会提出的特别探问。换句话说,我问他──当然是以我为这种场合事先做好的准备──请他告诉我,言简意赅,不需故作玄虚,他对于人是否有灵魂以及灵魂是否不朽的问题,有什么个人看法。
「我要怎么说呢?」他回答。「说到一般人相信人类理应具有灵魂,以及它在人死后能独立存在并且轮回,这一点我并不相信;然而,在人一生中『某种东西』却真的能在他内在形成:这一点我却坚信不移。」
「就如我对自己解释,一个人生来具有某种属性,多亏这种属性,在他一生中某些经验会在他内心形成某种物质,而『某种东西』会逐渐从这种物质形成,能够获得几乎独立肉体而存的生命。」
「当一个人死后,这种『东西』并不会立刻随着肉身消亡瓦解,而会等到它与肉身分离很久以后。」
「虽然这种『东西』的成分和构成肉体的物质并无二致,但是却具有更精细的质地,而且,我们也必须推测,它对一切知觉也更为敏感。在我看来,这种对知觉的敏感就像──你还记得,你拿那位笨头笨脑的亚美尼亚妇人桑多所做的实验吧?」
他说的是多年前当我回到亚历山卓普时,当着他的面所做的一项实验。当时我把形形色色的人引进深浅不同的催眠状态,以便能了解造诣高深的催眠师所说的「敏感度外化」或「在远距离转移痛苦感」的种种细节。
我进行的方式如下:我把黏土、蜡及非常细密的火药混合作成一个人偶,略似我即将引入催眠状态的灵媒,这种心灵状态即是从远古传到我们今天的一门科学中,所谓的「失去自发力」,而根据南希学派的当代分类,则相应于催眠的第三阶段。然后我以橄榄油及竹子油均匀抹在某个灵媒身上的某一部位,然后把灵媒身上的油刮下来,涂抹在其相应人偶的同样部位,然后准备阐明这个使我感兴趣的现象的种种细节。
使我父亲大吃一惊的是,当我拿一根小针戳刺人偶涂油的部位时,灵媒身上相应的部位也开始扭曲;而当我稍加用力戳刺,灵媒身上相同的部位竟然渗出一滴血;而他特别惊讶的是,等到灵媒回复神智,接受询问时,竟然毫无记忆,并且坚称她毫无感觉。
因此当时目睹这项实验的家父,现在则以此举例说:
「因此,同理,这种『东西』在一个人生前和死后,直到它瓦解消失前,会对周遭某些行动有所反应,也不能自外于它们的影响。」
我父亲在我的教育上,套句我的话说,坚持某些「持续的要求」。
他这些最显著的要求之一,在日后对我产生无可辩驳的良好结果,不只我自己心知肚明,就连那些在我浪迹各处蛮荒、寻求真理时所接触的同伴也都注意到。那就是在我童年时,亦即一个人内在形成影响他成年后种种冲动的年纪,我父亲会在每一个合适的场合采取必要措施,使我内心不会产生挑剔、反感、神经质、恐惧、胆怯等冲动,而是对通常引发这些冲动的一切事物形成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父亲秉持这种目标,偶尔会把青蛙、虫子、老鼠或其它会引发类似冲动的动物偷偷塞进我的床里,他也要我把无毒的蛇抓在手上,甚至和它们玩耍,诸如此类。
他对我持续不断的要求中,我记得有一点最引起我周遭成人的忧虑,例如我母亲、我婶婶和我们最年长的牧羊人,那就是他总是逼迫我黎明即起,那正是一个孩子睡得最甜的时候,然后走到喷泉边,让冷水泼溅全身,之后再裸身奔跑;如果我想反抗他从不让步,虽然他对我非常仁慈也很疼我,却会毫不留情地惩罚我。日后我常会为了这一点想起他,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训练,日后我绝不可能克服跋涉时所遭遇的各种艰难和险阻。
他自己过着几近学究般的正规生活,为了遵循这种规律他对自己毫不留情。
例如,他习惯早睡,以便次日一早就能展开他已经拟定的事务,对此他从无间断,即使在他女儿婚礼的当夜也不例外。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一九一六年。当时他已经八十有二,仍然非常健朗,新近长出的几丝白胡须几乎察觉不出来。
隔年他却溘然长逝,但不是寿终正寝。
这场让认识他的人同感哀悼,而我尤感哀戚的事件,是发生在人类上一次周期性的精神异常之时。
当土耳其人攻击亚历山卓普时,我们一家人被迫逃难,他却不愿意让家园任由造化拨弄,结果在保护家产时,他被土耳其人打伤,不久就过世了,由某些刚好留在那里的老人埋葬。
他所写下或口述的各种传奇及歌曲文本,在我看来会是最合适他的纪念物,却在我们不断被抄家时全数遗失──这对于能思考的人士都是一大不幸;然而,也许透过某种奇迹,几百首他曾录在留声机唱盘上的歌曲,可能还保存在我留于莫斯科的什物中也说不定。
如果这些唱片无法被找到,那些重视古老民俗的人将会视为一大遗憾。
依我之见,如果我在这里引述一些我父亲在谈话时经常引用的「主观谚语」,将能在读者心版上鲜明勾勒出他的个人特质及才智。
关于这一点,还有一项有趣的事实,我本人及其它许多人都注意到,那就是每当他在谈话时引用这些谚语,听者无不觉得恰当,但如果由其它人引述,却会显得引据失当,荒谬无稽。
他的一些主观谚语如下:
无盐,就无糖。
灰烬来自燃烧。
教袍是用来掩饰愚人的。
他低低在下,因为你高高在上。
如果牧师往右转,教师必定向左转。
如果某人是懦夫,那证明他有意志。
一个人的满足不是来自食物丰盛与否,而是缺乏贪欲。
真理就是良心得以安息之处。
如果没有大象也没有马匹──甚至驴子也神勇起来。
在黑暗中虱子比老虎更糟。
如果一个人的身上有「我」存在,那么上帝与魔鬼就无足轻重。
一旦你能扛起它,它就成了世界上最轻盈的事物。
来自地狱的使者──一双款式时髦的鞋子。
世界上的不幸来自女人自作聪明。
「聪明」的人其实很笨。
看不到自身不幸的人最幸福。
老师是启蒙者;那么谁是笨驴?
火能烧水,但是水能灭火。
成吉思汗很伟大,但是我们的警察更伟大。
如果你是第一,你的妻子就居第二;如果你的妻子第一,你最好是零:如此一来你的母鸡才会平安无事。
如果你想要富有,就和警察打交道。
如果你想要名气,就和记者打交道。
如果你想要充实──和你的岳母吧。
如果你想要和平──和你的邻居吧。
如果你想要睡觉──和你的妻子吧。
如果你想要丧失信仰──就和牧师一起吧。
要进一步刻画我父亲的个人特质,我得描述他天性中的一个倾向,那是当代人身上很少看到的,而认识他的人对此莫不吃惊。正是由于这个倾向,使得他因为穷困而不得不开始经商时,他的生意如此惨淡,以致于他的朋友和那些和他在生意上有往来的人都认为他不切实际,甚至在他的行业中不够灵活。
而究其实,我父亲为了赚钱而从事的各项生意,到头来总是出了差错,一点也没有别人获得的成果。然而,这并非由于他不切实际或是缺少这行业的才智,而只是这个倾向在作祟。
他本性中的这个倾向,很显然是从小就养成,我将之界定如下:「对于从他人的无知及恶运中求取自身的利益,从本能上感到深恶痛绝。」
换句话说,我父亲因为非常正直而诚实,绝对无法把一己的幸福筑在邻居的不幸上。但是他周围的人,个个都是典型的当代人,却利用他的诚实而蓄意欺骗他,因此无意识地贬低了这项心灵特质的重要性,而它正界定了我们天父为人类所制订的种种诫律。
说实在的,下列这段圣典之言目前广为各地宗教引用、以此描述我们日常生活的异常以及提供实际的建议,用它来描述我的父亲实在再理想不过了:出击──以免你被打击。
但是如果你不出击──他们就会把你打死,如席德的山羊一般。
虽然他常常身处于非人力能控制、导致各种人类灾难的事件中,尽管他总是遭逢周遭人们如柴狼一般的不齿表现,他却从来不灰心,不与任何事物认同,内心一直自由自在,保持本色。
对于自己的外在生活缺乏周遭人视为优势的一切,他的内心一点也没有受到干扰;他总是安于一切,只要他在特定的冥想时刻有面包和宁静就好了。
最令他不悦的莫过于傍晚时,当他坐在户外凝视天上繁星时遭到打扰。
就我自己而言,现在我只能全心全意的说,我渴望自己能达到像他晚年一般的境界。
因为我所不能控制的情势使然,我无法亲眼看到我父亲长眠的坟墓,在未来恐怕也无法造访。因此,在结束献给我父亲的这一章时,我吩咐我的儿子们,不管是出于血缘或是精神所系,一有机会就去找出这个孤坟,它因为所谓群居本能的人类灾难而被遗弃在天涯一角;找到后在那里立下一个石碑,刻上如下的铭文:
我是你
你是我
他是我们的
我俩都是他的
因此但愿大家
都为了我们的邻居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