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童年 |
第十三章 爱与自由
好,把毛巾拿走吧。阿淑,请原谅,因为我现在得开始干正事了,你能理解一副身子骨要同时穿两种衬衫,这对可怜的身子骨来说,尤其是对藏在它后面的可怜的心来说,是非常困难的。这颗心无法像政治家或者外交家那样处世。它不是外交家,它单纯得像个孩子。
我忘不了耶稣,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基督教徒都更惦记耶稣。耶稣说:「那些像小孩一样的人有福了,为着(For)他们的世界就是神的王国。」这里面要牢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为着」这个词。在耶稣所有以「那些……有福了」开头、接着又以「……神的王国」结尾的格言中,这是最为独特的一句,因为其它所有的陈述都说:「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because)他们必将继承神的王国。」它们有逻辑关系,它们是对未来的许诺--对并不存在的未来。这是仅有的一句陈述,说:「……为着他们的世界就是神的王国。」没有未来,没有推理,没有理由,没有利益上的许诺,完全只是对事实的陈述,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是对事实的单纯陈述。
我总是被这句陈述深深打动,总是被它震惊。真是难以置信,一个人居然会被同一句陈述反复震惊了二十年……是的,三十年来,这句陈述始终伴随着我,每每在我心中激起欢乐的潮涌:「为着他们的世界就是神的王国……」多么缺乏逻辑,又多么真实。
阿淑,我刚才不得不叫你把毛巾拿走,因为,两件事情不能并行,尤其在只有一颗心的情况下,自从我认识你以来,你每天都对我这么好,当我想要回忆起它是从何时开始的,就会觉得似乎我无始以来就认识你。我没有开玩笑。确实当我想到阿淑的时候,我回忆不出她是何时跨入我的亲密世界的。看上去似乎她始终都在那里,坐在我身边,是不是做牙科护士姑且不论。现在她成为戴瓦拉吉的一个副主编,那可是一大提升,现在你有两位医生属下。难道不是一大提升吗?你可以让他们打作一团,自己在一旁坐山观虎斗呀!
好,现在来讲我的故事……在讲故事之前,一般最好有一小段开场白,尽可能不合章法,因为那种导言才正适合我这样的人。有时候我嘲笑自己,无绿无故……因为一有缘故,就笑不起来了。
没有缘故,人才笑得起来。笑跟合理性没有关系,所以我偶尔把我的合理性放在一边,也把不合理性放在一边--记住它们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那样我才能真正由衷地笑起来。
当然谁也听不见我在笑,那不是生埋的,否则戴瓦拉吉和戴瓦盖德就能用他们的仪器检测到。他们检测不到,它超越一切仪器性能。瞧我创造了一个多美妙的词:仪器性能。要按部就班地把它写下来,instru-mental-ity。这样你们就能理解我在说什么--至少理解我所说的文字,或许有一天也能理解没有文字。那是我对你们全体的希望、梦想。
你们会担心,因为我今天的开场白确实太长了。你们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们。我将尽可能地放慢脚步。那会帮助你们倾空自己。那是我的全部职责,倾空,你们可以称之为「无限倾空」。
前几天,我跟你们讲到我外祖父的死是我第一次遭遇死亡。是的,是一次遭遇,还有更多;不只是遭遇,否则我就会错过它真正的意义。我的确看见死亡,此外还有某种不死的东西,漂浮在它上面,从身体溢出……是那些元素。那次遭遇决定了我的整个人生道路,它给我指明了方向,或者毋宁说维度更好,那是我从前所不知道的。
我也听说过别人的死亡,但只是听说。我没有亲眼目睹,而且即使我亲眼目睹,对我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除非你爱某个人,然后他死了,否则你无法真正遭遇死亡。这句话应该加一道划线:只有当所爱的人死去,才能遭遇死亡。
当爱与死相加在一起围绕着你,你就会发生转化。一种巨大的转变,彷佛新生命的诞生。你再也不是以前的你了,但是人们的心中没有爱,因为他们没有爱,所以无法像我一样体验到死亡。没有爱,死亡就不会把存在的钥匙给你,有了爱,它就会把打开一切存在的钥匙递给你。
我对死亡的首度体验不只是一次简单的遭遇。从很多方面来看,都是复杂的,我所爱的人正在死亡。我把他认作我的父亲。他以绝对的自由养育我长大,没有禁止,没有压制,没有命令。他从未对我说过「不要做这」或者「要做那」,只有到现在,我才能认识到这个人的美。一个老人很难不对小孩说:「不要做那,要做这。」或者:「坐着,别乱动。」或者:「去干点儿什么。你怎么老坐着,什么也下干?」但是他从来不这么说。在我的记忆中,一次也找不到,就连试图干涉我的存在也找不到,他只会收回自己的看法。如果他认为我所做的是错的,他就收回他的想法,闭上眼睛。
有一次我问他:「那那,为什么有时候我坐在你旁边,你会把眼睛闭起来?」
他说:「你现在还不懂,但是或许有一天你会懂。我闭上眼睛,就不会阻止你做你的事情,不管那件事情是对是错。我没有职责去阻止你,我已经把你从你的爸爸妈妈身边带走了,如果我连自由都不能给你的话,那我还把你从你的父母身边带走干什么呢?我带走你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干涉你,我怎么可能干涉呢?」
「但是你要知道,」他继续说:「有时候这真是一种很强的诱惑,你是一个那么大的诱惑。我绝对想不到,否则我就不冒这个险了。不知怎么搞的,你就是有天分专门找错误的事情干。我真想知道,」他说:「你怎么找到那么多事情把它们做错呢。要嘛我彻底发疯了,要嘛是你。」
我说:「那那,你不需要担心,如果有人发疯的话,郡就是我。」从那天起,我一直告诉别人:「别管我,我是-个疯子。」
我那么说是为了安慰他,我现在依然那么说,是为了安慰那些真正发疯的人。但是,假如你身处一所疯人院,而你又是唯一正常的人,你除了对每个人说:「放松,我是一个疯子,对我别太认真。」之外,还能做什么呢?我一辈子部在做这个。
他经常把眼睛闭起来,但有时候诱惑太大,比如,有一天我骑在伯拉身上,他是我们的仆人,我命令他像马一样做动作,刚开始他的脸上显出困惑的表情,而我的外祖母却说:「有什么不对吗?你就不能稍微地表演一下?伯拉,做马的动作。」于是他开始做马应该做的各种动作,而我骑在他的身上。
那在我外祖父面前是太过分了。他闭上眼睛开始念他的咒语:「Namo arihantanam namo……namo siddhanam namo。」
当然我只好停下来,因为只要他一念咒语,那就意味着对他来说太过分了。该停止了。我摇摇他说:「那那,回来,你不需要念咒语。我已经停止玩游戏了,你看不出来这只是一个游戏吗?」
他盯住我的眼睛,我也盯住他的眼睛。有片刻,谁也不出声。他等我先说话。后来他只能投降,他说:「好吧,我先说。」
我说:「那就对了,因为如果你再不说话,我就一辈子不说话了。现在你说话了,那就好,这样我现在才可以回答你,你想问什么?」
他说:「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这么淘气?」
我说:「那个问题你应该留给上帝。当你见到他的时候,就问他:『你为什么把这个孩子造得那么淘气?』那个问题你不能问我。那几乎等于是问:『你为什么是你啊?』喏,那怎么可能回答?就我来说,我才不管呢。我只管做我自己。在这个家里,这是否被允许呢?」
他又看着我,问:「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如果不允许我做我自己,那我就再也不进这个家门了。所以请对我明说:要嘛我带着做我自己的执照进这个家门,要嘛我就忘记这个家,去做流浪汉。对我明说,别犹豫,快!」
他笑着说:「你可以进这个家门、它是你的家,如果我忍不住要干涉你的话,那我就会离间这个家。你不需要离开。」
他真是那么做的。在这段对话之后仅两个月,他就不在人世了。他不仅离间了这个家,他也离开了所有的家,直至离开身体--那才是他真正的家。
我爱这个人,因为他爱我的自由,只有我的自由受到尊重,我才能够爱,要是我不得不讨价还价,以我的自由换取爱,那么那种爱就不是给我的。那么它就是给弱者的,它不是给那些知道者的、在这个世界上,几乎人人都以为他心中有爱,但是如果你环顾左右情深爱重的人们,就会发现他们都是彼此的囚徒。这是一种多么奇怪的爱啊!这种爱创造的竟然是束缚!难道爱能够变成束缚吗?可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情况确实如此,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爱,通常人们确实只认为他们心中有爱,他们并没有爱--因为当爱来临的时候,哪里有「我」和「你」呢?当爱来临的时候,它立刻带来一种巨大的自由感、非占有感。但不幸的是,那种爱极其稀有。
爱与自由同在--如果你拥有它,你就是一个国王或者女王。那是真正的神的王国--爱与自由同在。爱给你以泥土中的根茎,自由给你以飞翔的翅膀。
我的外祖父把两者都给了我。他把他的爱给了我,超过他给我母亲的,甚至也超过他给我外祖母的;他也把自由给了我,那才是最可贵的礼物。他在临终的时候,把他的戒指给了我,眼睛里含着泪告诉我:「我没有别的东西给你。」
我说:「那那,你已经给了我最宝贵的礼物。」
他睁开眼睛说:「什么礼物?」
我笑着说:「你忘记了吗?你把你的爱给了我,又给了我自由。我想哪个孩子都不曾得到你给我的这种自由。我还需要什么呢?你还能给什么呢?我感激你。你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那以后我见过许多人的死,但是要死得安心的确很难。我只见过五个人死得安心:第一个是我的外祖父;第二个是我的仆人伯拉;第三个是我的那呢;第四个,我的父亲;第五个是维马吉帝(Vimalkirti)。
伯拉之所以死,完全是因为他无法想象如何在一个没有他主人的世界里生活。他就这么死了。他的心一松,便进入死亡。他本来是跟我们一起到我父亲的村子来的,因为他赶牛车。他只要有一会儿听不见动静,车篷里面没有人说话,他就问我:「Beta」--意思是儿子「没什么事儿吧?」
伯拉反复不断地问:「怎么这么安静?怎縻没有人说话?」但他是那种不会朝帘子里面看的人,那道帘子挂在他和我们之间,我外祖母在那儿,他怎么能朝里面看呢?麻烦就在于此,他看不见。但是他一遍又一遍地问:「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不说话?」
我说:「没有事儿。我们喜欢安静。那那希望我们安静。」那是撒谎,因为那那已经死了--但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真话。他寂静无声,那就是叫我们安静。
我最后终于说:「伯拉,一切正常,只是那那走了。」
他不相信。他说:「那怎么可能一切正常?没有他,我活不了。」接着,不出二十四小时,他便死了。仿佛一朵花收拢了花办……决意不在日月的光辉下继续绽放。我们竭尽全力挽救他,因为那时候我们已经在比较大的城镇里,我父亲的城镇里。
我父亲的城镇,在印度,当然是个小城镇。人口只有两万。有一所医院和一所学校。我们尽一切可能挽救伯拉。医院里的医生很是吃惊,因为他无法相信这个人是印度人。他看起来大像欧洲人了。他肯定是生物学上的特例,我不知道,肯定有什么搞对了,就像他们说:「肯定有什么搞错了。」我也造出一句:「肯定有什么搞对了。」:干嘛总是错?
伯拉休克是因为他主人的死。我们不得不对他撒谎,直到我们抵达父亲的城镇。只有在我们抵达城镇的时候,尸体从牛车里搬出来,伯拉才看到一切,他眼睛一闭,便再也没有睁开。他说:「我不能看我的主人死了。」而那只是一种主仆关系,可他们之间却产生了某种亲密,某种无法定义的亲密。他再也没有睁开眼睛,这是我可以担保的,他只比我外祖父多活了几个小时,死前他一直昏迷不醒。
我外祖父去世以前,他曾对外祖母说:「照顾好伯拉,我知道你会照顾好拉迦--这个我不需要告诉你;但是要照顾好伯拉,没有人能像他那样服侍我。」
我告诉医生:「你理解--你能理解这两个人之间肯定存在的是哪种赤诚呢?」
医生问我:「他是欧洲人吗?」
我说:「他长得像欧洲人。」
医生说:「别唬弄我,你虽然是个小孩子,只有七、八岁,但是很会耍花招。当我问你,你外祖父死了没有,你说没有,那就不是实话。」
我说:「不,那是实话:他没有死。那么有爱心的人不可能死。如果爱能死,那么这个世界就没有指望了。我不相信一个那么尊重我的自由--一个小孩子的自由的人会死,就因为他不能呼吸了。我不可能把这两件事情等同起来--不呼吸和死。」
那个欧洲医生一脸狐疑地看着我,对我的叔叔说:「这个男孩要嘛是哲学家,要嘛就是发疯了。」他说错了:我两个都是,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问题。我不是齐克果,不存在非此即彼的问题,不过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能相信我……那么简单的事情。
不过简单的事情最难以相信;困难的事情,倒最容易相信。你为什么要相信?你的头脑说:「这太简单了,一点儿也不复杂。没有理由相信。」除非你是一个德尔图良,他的话是我最喜爱的之一……
如果我只能从全世界以各种文字写成的著作中选择一句话,那么很抱歉,我不会选择耶稣的;抱歉,我也不会选择乔达摩.佛陀的;抱歉,我更不会选择摩西的,也不会选择穆罕默德的,甚至于老子或者庄子的。
我会选择这个奇怪的家伙,他没有什么名气--德雨图良。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的确切发音,所以我最奸还是把它拼出来:T-e-r-t-u-l-l-i-a-n。在众说纷纭里,我单会引用这句话:「Credo qua absurdum」,就三个词--「我相信,因为它荒唐。」
看上去似乎有人问他,他相信什么,又为什么相信,德雨图良就回答说:「Credo qua absurdum--它荒唐,所以我相信。」德雨图良给出的信仰原因是absurdum--「因为它荒唐。」
我们暂时把德尔图良忘掉,在他面前挂下一幅帘子。你们看那些玫瑰花。你们为什么爱它们?不荒唐吗?没有理由爱它们。假如有人坚持要再问一句,你为什么爱玫瑰花,你最后只能耸肩了之。那就是「Credo qua absurdum」,耸耸肩。那就是德尔图良哲学的全部内涵。
我搞不仅为什么医生不相信我的外祖父没有死。我知道,他也知道,就身体而言,它结束了,在这个问题上没有争议,但是除身体之外,还有别的--在身体里面,而又不属于身体。让我重复一遍来强调它:在身体里面而又不属于身体,爱显示它;自由给它以翅膀翱翔于长空。
还有时间吗?
「有,奥修,」
有多少?我们进展的非常缓慢,就像一个可怜人的庆祝。要走极端。不应该这样,不应该慢--那不是我的方式。要嘛烧起来,要嘛干脆别烧,要嘛两头一起烧,要苏让黑暗拥有它自己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