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奇人相遇

第六章 阿布銮·耶洛夫

 

  继博格逊之后,阿布峦·耶洛夫是我准备步入成年之前巧遇的一位奇人。他,在有意无意之间,成为塑造我个体性某一层面的「活化因素」。

  前已说过,我一直企图从当代人士中,找到那些令我魂牵梦萦的问题的答案,但就在遇见耶洛夫之前不久,我已经放弃了这个希望。当时,我刚从爱西米雅金回到提弗里斯,埋首于古代文献。

  我回到提弗里斯,主要因为我可以在那里获得任何我要的书籍。在这个城市中,无论是当时,或是我上次停留的时候,都能够轻易找到任何语文的珍本,特别是亚美尼亚文、乔治亚文和阿拉伯文。

  我到达提弗里斯之后,住在一个叫作迪欧贝的行政区;我几乎每天都从那儿到军人市场,来到亚历山大花园西侧的一条街,提弗里斯大部份的书商都在那儿。就在这条街上固定的书店前面,总有许多小商人或卖书的摊贩,把书和图片散置地上叫卖,在有市集的日子,这种书贩尤其多。

  在这些卖书的小摊贩中,有一位阿伊索青年,从事各种书籍的买卖,或受人委托代为订书。此人年少时被叫作阿布拉什卡·耶洛夫,意为狡猾的小混混,然而对我而言,他却是个无可取代的朋友。

  在当时,他甚至已经是本活目录,因为他知道无数的书名,无论它是何种语文、作者是谁;他还知道任何书籍的出版日期和出版地点,也知道它可以在哪儿买到。刚开始的时候,我向他买书,稍后,我把看过的书拿去和他交换或退还给他,而他总会帮我找到我所需要的任何书籍,于是,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在那时候,阿布銮·耶洛夫正准备进入陆军军官学校;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恶补相关的书籍。然而,因为他深受哲学吸引,便也抽空阅读有关这个主题的书。我们亲密的友谊就由他对哲学问题的兴趣而展开;我们常常在晚间相会于亚历山大花园,或Moushtaiid里面,讨论哲学方面的问题。我们常常一同在书架上搜寻古书,逢到市集日,我甚至开始帮他卖书。

  我们的友谊因为下述的事件而更进一步:

  在市集日,某个希腊人常在耶洛夫卖书的摊子旁边设摊。这位希腊人卖的是各种熟石膏制品,诸如小雕像、名人半身像、丘比特和赛姬、牧羊人和牧羊女塑像,以及各种样式的大小扑满,做成猫、狗、猪、苹果、梨等等形状,简而言之,都是些当时流行装饰桌面、橱柜或特定置物架的垃圾小玩意儿。

  有一天,当耶洛夫卖书稍歇之际,向那小玩意儿摊子那边点了个头,用他独特的方式说道:

  「不管是谁制造那些废物,他可正在那儿赚着成堆的银子呢。有人说他是个肮脏的意大利佬,新来的,在他肮脏的窝里制造这些垃圾,而那些白痴,就像那希腊贩子,帮他把那些丑东西卖给傻子,让他们拿回去装饰他们的白痴住家;再把那些人辛苦赚来的钱拿去孝敬那意大利佬的口袋。我们却得成天黏在一个地方,挨着冻,晚上才能够有一片走味的玉蜀黍面包充饥,刚刚够把身体和灵魂兜拢在一块儿,明天一早,又得来这儿,做着同样讨厌的苦工。」

  话说完不久,我就走向那位希腊摊贩,得知这些玩意儿的确是某个意大利人制作的;他对于制作过程保密得不透一丝风。

  「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帮他卖,」希腊人说,「但还不够整个提弗里斯的需要。」

  我被这意大利人的生意经和耶洛夫的愤慨挑动起来,当下就想要超越那个意大利人,尤其是那时我自己也得想办法作些生意,找个谋生之道,因为我的钱已经像以色列人出埃及那样,快要一个不剩了。

  首先,我跟这希腊贩子谈了话,当然是故意挑起他的爱国心;然后,我带着心中拟妥的计划,跟他去找那意大利人,向他要工作做。我运气很好,先前刚好有个男孩因为偷拿他的工具而被辞退,这意大利人正需要有人在他搅动石膏时把水倒入容器中。因为我不计较酬劳,立刻就被雇用了。

  依照计划,我打从上工第一天开始就假装自己是个笨蛋。我工作得非常卖力,一个人几乎做三个人的工作,但另一方面,又显得笨头笨脑,为此,这意大利人过不了多久就喜欢上我了,也不再像对别人那样,对这傻小子隐藏什么秘密,因为他眼前这个小子是那么愚笨、那么无害。

  两个星期之内,我就已经知道很多东西是怎么做的了。我的雇主会唤我去拿着浆糊,搅动混和液等等,因此我就渗透到他三宝殿的内殿,很快学到他的工作中所有很细微、却很重要的秘密。在这类工作中,它们的确非常重要,例如石膏溶解的时候,你必须知道该加几滴柠檬汁进去,石膏才不会产生气泡,作出来的成品才会平滑无瑕;否则塑像凸出的部份,像鼻尖、耳朵等等,将会有丑陋的洞洞。制作模型时的浆糊、凝胶和甘油的正确比例也非常重要;任何一项多放一点或少放一点,都会把事情弄砸。只知道过程而不知道这些诀窍,是不可能得出好结果的。

  总之,一个半月之后,市场上就出现了我所做的类似制品。除了那位意大利人所做的样式之外,我还添了好几款滑稽的头形,头上开了许多小插孔,作为笔筒。我也卖起了造型特殊的扑满,被我取名为「床上病号」,销售量很大。我想当时提弗里斯城内没有一户人家不摆上一只我做的扑满。

  稍后,我雇了好几个工人,还有六名乔治亚女孩来作学徒。耶洛夫开心极了,他在各方面帮我的忙,甚至在非周末时停下卖书的营生。同时,我们两人继续我们的工作:读书、研究哲学问题。

  几个月之后,当我攒足了一大笔钱,并开始对我的工厂感到厌倦时,我就在它炙手可热之际,以极好的价钱,将它卖给了两个犹太人。因为我必须空出工厂隔壁的房间,便搬到火车站附近的莫洛嵌街去住;耶洛夫也带着他的书搬了过来。

  耶洛夫身材矮壮,皮肤黝黑,双眼总像两块炙烈燃烧着的炭。他的毛发很浓密,眉毛又粗又黑,山羊胡几乎从鼻子长起,覆住了整个脸颊,但仍掩不住他红润的气色。他出生于土耳其的梵恩,要不是在比特利斯城内,就是在它的近郊。在我们相遇的四、五年前,他的家人从那儿搬到俄国。当他们到达提弗里斯时,他被送去念大学预科。尽管当地民风纯朴,居民不拘礼节,耶洛夫还是因为某些玩笑或恶作剧,而不见容于学校当局,终于被教师评议会下令开除。不久之后,他的父亲把他赶出家门;从那时起,他就随兴所至而居,总之,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家里的败家子。然而他的母亲仍背着他的父亲送钱给他。

  耶洛夫对他的母亲存有一份极为温柔的爱,这份爱在甚至很细微的地方表现出来。例如,他的床头总是挂着一张母亲的肖像,他出门前总要在这肖像上亲吻一下,当他回来,总是会在门廊上喊道:「日安,妈妈!」或「晚安,妈妈!」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年之所以愈来愈喜爱他,就是因为这一点。他也爱他的父亲,但自有其方式。他认为他父亲是个小气、虚荣又任性的人。

  他的父亲是位包商,众人皆知他很有钱,在阿伊索人之间更是举足轻重,这显然因为他是马尔席蒙家族的后裔──虽然仅在母系这一边。马尔席蒙家族是昔日阿伊索的王族,自从王朝告终之后,这个家族便成了阿伊索的长老之家。阿布銮还有一位兄弟,当时正在美国念书,我想是在费城。但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位兄弟,固执地认为他是个双面的自我主义者、没有心肝的动物。

  耶洛夫有许多怪癖,其中一项就是习惯把裤管往上拉。这个习惯,后来还是我们这些死党费了很大功夫,才逼他改掉。

  博格逊常常因此戏弄他说:「呃!──你还想当军官呢!跟将军头一次见面,你这可怜的傻子,一到卫兵室,与其敬个礼,你反而把裤管拉起来……」等等。(博格逊自己的话比这还要冲。)

  博格逊和耶洛夫总是互相取笑个没完,甚至当他们友善谈天时,耶洛夫给博格逊的称号还是「碱亚美尼亚人」,博格逊则称耶洛夫为「卡查果克」(khachagokh)。

  亚美尼亚人一般都被称为碱亚美尼亚人,阿伊索人则被称为「卡查果克」。卡查果克的字面意思便是「偷十字架的人」。这个绰号似乎因此而起:阿伊索人是公认的狡猾恶棍。在高加索地区,甚至有这样的定义:「七个俄国人,熬出一个犹太人;七个犹太人,熬出一个亚美尼亚人;七个亚美尼亚人,才熬出一个阿伊索人。」

  阿伊索人当中,到处都有神父,但这些神父大部份都是自己任命的──这在当时相当容易。他们住在阿拉拉特山的环抱之中,这座山处于俄国、土耳其和波斯的国界,因此他们出入这些边境区几乎通行无阻。当他们到了俄国,就自称为土耳其的阿伊索人,到了波斯,就自称俄国的阿伊索人等等。

  他们不仅执行教会的仪典,还贩卖各种所谓的圣物给信仰虔诚而又无知的人们,生意相当好。例如,在俄国内陆深处,阿伊索人便宣称自己是希腊神父,因为这些地区的人对希腊神父深具信心;阿伊索人借着贩售宣称由耶路撒冷、圣阿窦斯及其它圣地带来的东西而大赚其钱。

  他们所卖的圣物中,有耶稣基督当年被钉的十字架的碎片、圣母玛丽亚的头发、麦拉的圣尼古拉的指甲、能带来好运的犹大的牙齿、圣乔治座骑的马蹄铁,甚至某些伟大圣人的肋骨或头盖骨。

  这些东西都被天真无知的基督教徒怀着莫大的敬意给买了去,特别是那些俄国的商人阶级;那些东西,很多都是阿伊索的神父在自己家里,以及圣俄罗斯教会的无数礼拜堂中制造出来的。对此知之甚详的亚美尼亚人便称阿伊索人为「偷十字架的人」;而这个绰号一直沿用迄今。

  至于亚美尼亚人为何被说成是碱的,乃因他们有一个风俗:小孩一出生,就在他周身涂盐。

  顺便一提:我认为这个风俗并非无用。我特别的观察显示:住在该地区的别种族新生儿,常常被涂上某种粉末以防止皮肤发炎,但出生在同一地区的亚美尼亚小孩,却几乎不长皮疹,虽然他们也会患其它的儿科病症。这项事实我归功于给新生儿抹盐的风俗。

  耶洛夫和他的阿伊索同胞很不相同的地方,就是他缺乏典型阿伊索人的一项特点:虽然他脾气暴躁,却从不记恨。他的怒气消得很快,如果他不巧冒犯了谁,一待他心情平静下来,就会尽其所能为他刚刚说的话圆场。

  他对别人的宗教都非常细心体谅。有一次在对话中,我们谈到欧洲各国传教士对阿伊索人密集传教,各宗派的传教士都企图劝服阿伊索人改信他们的宗派。他说:「那不是向谁祈祷的问题,而是信仰的问题。信仰就是良心,而良心的基础在一个人幼年时便已奠定。如果一个人改变了宗教信仰,就失去了他的良心,而良心是一个人最可贵的部份。我尊重他人的良心,而且因为良心是以信仰维系、信仰又以宗教维系,因此我尊重他人的宗教;对我而言,如果我开始去批判他人的宗教,或企图使别人不信他的宗教,那我就是犯了重罪,因为这如同摧毁他人的良心──只有在幼年时期才能获得的良心。」

  当他以这种方式表白的时候,博格逊就会问他:「那你过去为什么想当军官咧?」那么,阿布銮就会两颊绯红,猛烈地叫道:「下地狱去吧!你这盐巴腌过的毒蜘蛛!」

  耶洛夫向来愿意为朋友赴汤蹈火。他总是准备为他亲近的人──像俗话说的──将灵魂奉献出来。耶洛夫和博格逊成为朋友之后,彼此依恃之深,有如上帝应许的兄弟。但他们的友情表现在外,却十分特殊而难以解释。

  他们愈是相爱,就愈是粗鲁相待。但在这粗鲁的表像之下,却藏着如许温柔的爱,以至于任何人见了,内心深处都要受到感动。好几次,知道他们粗鲁相待的底蕴的我,因为被深深触动,而无法抑制涌上眼眶的泪水。

  例如,他们之间会发生这样的场面:耶洛夫凑巧到某户人家去,被飨以糖果。依照习俗,他应该将它吃下去,才不会冒犯给糖果的人。然而,尽管他非常喜欢糖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把它吃掉,而是藏在口袋里,带回来给博格逊。但他不会就这么递给他,而总要伴随一种嘲讽、一连串珠炮似的戏弄之辞。

  他通常这么做:在晚餐的谈话中,他好像意外寻获似地,拿出口袋中的糖果,递给博格逊说:「鬼怎么把这垃圾弄到我口袋里来了?喏,把这脏东西咽下去吧!尽吞些对别人没好处的东西,你可是最在行了。」博格逊就把糖接过手,骂道:「这么个好东西,可不是给你的狗嘴吃的。你可以去吃那些橡树果子,像你的兄弟猪哥那样。」当博格逊吃糖果的时候,耶洛夫就会做出不屑的表情说:「你看他那贪吃相!多么像支卡拉巴克驴子在嚼他的蓟菜!尝过了甜头,他就会像支小狗狗一样跟着我跑了,只因为我给了他恶心的烂东西。」他们会像这样一直说下去。

  耶洛夫除了是通晓书名和作者的天才之外,后来又成为语言专家。当时,我会说十八种语言,可是和他比起来,还是自惭形秽。在我能说出一个欧语单字之前,他已经通晓几乎所有的欧语,而且说得好到令人听不出那不是他自己的语言。例如,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考古学教授史基洛夫(稍后我会谈到他)必须带着某件阿富汗的圣物横越阿姆河,但情势不允许他那么做,因为当时穿越这条俄国边界的人都被严密监视,有阿富汗卫士,也有英国士兵──当时,为了某种缘故,当地结集了大量英国士兵。

  耶洛夫从某处弄来了一套英国军官制服,穿上它,走到英国士兵的岗哨,假装是一名从印度来此猎虎的英国军官。他有办法以他的英文故事引走那些士兵的注意力,让我们有时间从容躲过监视,把所要的东西从一岸弄到另一岸。

  除了他的营生之外,耶洛夫继续苦读不辍。但他没有照原先的意向进入军官学校,而去了莫斯科;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考试进入拉扎雷夫学院,数年之后在卡赞大学──如果我记得没错──获得语言学的学位。

  正如博格逊对身体工作有特别的看法,耶洛夫对心智工作也有非常独特的创见。他曾说:「都是一样的,我们的思虑一天到晚转个不停。与其让它们去想隐身帽或阿拉丁的财宝,还不如让它们被一些有用的东西占着。当然,让思想有方向,要花掉一定的精力,但一整天耗下来,也不会超过消化一顿饭的精力。所以我就决定研究语文──这不仅让我免于思虑闲散,也防止它们以痴梦和童騃妨害我的其它机能。何况有时候语言的知识也很有用。」

  这位与我青春作伴的友人仍旧健在,现在正舒舒服服定居在北美洲的某个城市。大战期间他人在俄国,大部份的时候都住在莫斯科。俄国大革命期间,他到西伯利亚视察他无数书籍及文具店中的一家分店,而被困在那儿不得脱身。大革命期间他受了很多苦,所有的财富都被一扫而光。

  仅仅三年前,他的侄儿耶洛夫博士才从美国来劝说他移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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