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奇迹

第一章:为了「做」得先「存在」(三)

  我有一次问起报上所曾刊登的「真理的瞥见」这篇小说所曾提及的那出芭蕾舞剧,并问道它是否有「神秘剧」的性质。

  「我的芭蕾并不是一出神秘剧。」葛吉夫说,「我的目标是制作一个有趣而且美丽的大场面。当然在外表的形式下面隐藏有某种意义。但我还不准备去揭露或强调这层秘密。某些舞蹈动作在这出芭蕾中占了很重要的位置。我会简短地解释一下。想象在天体运动的研究中,就说是太阳系诸行星。有人建构了一种特别的机械装置,让这些行星运动的律则可视化。提醒我们它的存在。在这种机械装置里每一行星都由一个大小适当的球体所代表,安置在距离代表太阳的球体一定距离的地方。这个机械装置会转动,而所有的球体也将沿着预定的路径旋转,将那统制着天体运动的律则作视觉上的呈现.这个机械装置提醒了你对太阳系的所有知识。剧中某些舞蹈的韵律就像这样.在严格界定好的动作以及舞者的组合中,某些律则被重新呈现出来。知道这些律则的人看了就会理解。这种舞蹈叫做「神圣舞蹈」。在我东游的旅程中曾在好几所古代寺庙的神圣仪典上目睹这种舞蹈。魔术师的挣扎。就重新显现了那些舞蹈的某些部份。还有,「魔术师的挣扎」是以三个理念为基础的,但如果我在这一般性的舞台上制作这样的芭蕾,观众是不会了解这些理念的。』

  从他接下去所说的,我了解到这出舞剧并不是严格字义下的芭蕾,而是一系列戏剧和仿真天体的场面,以一个通俗的情节串连起来,伴以音乐,并穿插歌唱和舞蹈.这些场景最恰当的名称应该是时代剧,但没有滑稽的成分.这出芭蕾或时代剧将被称作《魔术师的挣扎》。它的重要场景是以学生的礼拜,表现着一个黑魔术师学校和白魔术师学校,以及这两个学校之间的争斗。故事情节以一个东方都市的生活为背景。穿插着神圣舞蹈、回教托钵僧的舞蹈。以及各种东方的民族舞蹈。这些全都编织在一个爱情故事中,而这爱情故事本身也有它的寓言。

  在葛吉夫的谈话电我对这一点特别感到兴趣:同样的表演者将在白魔术师的场景中演出。然后也在黑魔术师的场景中演出;他们在第一个场景中必须是迷人的、美丽的,在第二个场景中却又必须是丑陋的、荒诞至极的。

  「你了解。这样子,他们将看见并研究他们自己的各方面,因此,这出芭蕾将在自我研究中占有很大的重要性。」葛吉夫说。

  当时我对他所说的并非了解得很清楚,我为了某种矛盾感到震撼。

  「我在报纸上所看到的那则报导说,你的芭蕾将在莫斯科上演。而且某些著名的芭蕾舞者将三加演出。你如何让这些人配合你的研究呢?」我问:「他们不会为了自我研究而表演的。」

  「这一切都还没决定,」葛吉夫说:「而且你所读的那篇报导的记者消息并不灵通、这一切也许会有很大的变化。然则就另一方面来说。那些参加演出的人都将看见自己,不管他们喜不喜欢。」

  「谁来作曲呢?」

  「也还没决定,」葛吉夫说。他没再说什么,而我直到五年之后才在无意中看到那出芭蕾。

  有一次在莫斯科聊天。我谈到伦敦——我曾在那儿待过一段时期——以及当时正在欧洲大肆发展开来的恐怖的机械化现象。人若不机械化,大概就不可能生活、工作在那些庞大的、旋转的机械玩具之间。

  「人们正在转变为机器。」我说。「无疑地他们有时候真的成为完美的机器,但我不相信他们能够思考。如果他们尝试去思考,他们就不会是那么好的机器。」

  「是的。」葛吉夫说:「那是真的,但也只有部份是真的。首先得要问一个问题:他们用哪个脑来工作。如果他们使用适当的脑,那他们置身于机器中工作,甚或将思考得更好。但,再强调一次,条件是他们必须以适当的脑思考。」

  我不了解葛吉夫所谓『适当的脑』是指什么,直到很久之后才了解。

  「第一,」他继续说:「你谈到的机械化一点也不危险.一个人可以是人(他强调这个字),即使是和机器一起工作的时候。有另外一种机械化是更为危险的:人本身成为机器。你曾否想过这个事实:所有的人他们本身就是机器?」

  「是的,」我说:「从严格的科学观点来说,所有的人都是受制外界影响的机器。但问题是。这个科学观点是可以全然接受的吗?」

  「科学不科学对我来说都一样。」葛吉夫说:「我要你了解我在说什么。你看,你视线所及的一切人,」他指着街道说:「都仅只是机器。如此而已!」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我说:「而且我一直在想,世界上能够对抗这种机械化的形式选择自己道路的,是多么久。』

  「这就是你犯了最大错误的地方,」葛吉夫说:「你以为有谁能够选择自己的道路、有谁能对抗机械性;你以为并非所有的人事物都是同样地机械化。』

  「哦,当然有些东西是不同的啦!』我说:「艺术、诗歌、思想,这些现象就属于十分不同的品级。』

  「完完全全属于相同的品级,』葛吉夫说:「这些活动恰恰如同其它的事物一般机械化。人是机器;除了机械性的行动之外。你不能从一部机器盼望什么。」

  「很对,」我说:『但难道没有人是不机械性的吗?」

  「也许有,」葛吉夫说:「但却不是你所看见的那些人,而且你对他们一无所知。这就是我要你了解的。」

  我觉得他如果坚持这一点便有点奇怪。他所说的对我而言,似乎是不必说就明明白白的事实。同时,我从来就不喜欢这种既简短又无所不包的隐喻,他们总是忽略不同之点。而我,却总是主张不同点正是最重要的地方。为了了解事物,首先必须看的就是它们的不同点,葛吉夫的论调如果不是那么绝对,又容纳一些例外,那么就是至为显然的道理。但他那么坚持,我觉得有点古怪。

  「人和人彼此多么不同啊!」我说:「我不认为可以将他们统统放在一个标题之下,有野蛮人、有机械化了的人、有知识分子、还有天才。』

  「很对,」葛吉夫说:「人彼此不同,但人与人之间真正的不同是什么,你不知道,而且你看不见。你所说的不同根本就不存在,这一点一定要了解。所有你看见的人、所有你认识的人、所有你可能会认识的人,都是机器、真正仅仅在外界影响下发生作用的机器。野蛮人和知识分子与此何干?甚至现在,就在这一刻,当我们谈着话的时候,数百万的机器正在试着消灭彼此。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野蛮人在哪?知识分子在哪?他们都是一样。但要停止作机器是有可能的,我们要思考的就是这个,而不是世上有哪些不同的机器存在。当然有许多不同种类的机器;汽车是一种机器,留声机是一种机器,枪也是一种机器。有什么好探究的?还不是同一回事——它们都是机器。」

  我记得另一次与此有关的对话。

  「你对现代心理学有什度看法?』我有一次问葛吉夫,「心中想挑起心理分析的话题——当它刚刚出现的时候,我曾误信过它。但葛吉夫没让我把话题带得那么远。

  「在谈论心理学之前,我们必须弄清楚它所谈的是谁,它所没有谈到的又是谁。」他说:「心理学谈的是人类。有什么心理学(他强调这个词)是关连到机器的吗?研究机器需要机械学,而不是心理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机械学着手,要用到心理学还有一段很长的路呢!」

  「人可以不再当机器吗?」我问。

  「啊!就是这个问题。」葛吉夫说:『如果你早把这问题多问几次,也许我们的谈话就已经有了一些进展。要不当机器是有可能的,但首先就是要懂这部机器。一部机器、一部真正的机器,不了解也不能了解它自己。当一部机器知道它自己,它就不再是机器。至少,不再是先前那一部机器。它开始为它的行为负责。』

  「你的意思是说人并不为他的行为负责?」我问。

  「人(他强调这个字)会负责,机器则否。」

  在我们某一次的谈话当中,我问葛吉夫:

  「依您看,为了研究您的方法,最好的准备是什度?比方说,研读所谓的『神秘文学』是不是有用?」

  这么说着的时候,我心中特定的对象是「塔罗牌」。以及关于塔罗牌的文学。

  「是的,」葛吉夫说:「在阅读当中可以找到很多东西。就以你自己为例:如果你知道如何去阅读。你可能已经知道很多。我是说,如果你了解你一生中所读的一切,你就已经知道你现在在追求什么。如果你了解你写的是什么在你的书中——它叫什么来着?」——他把《第三工具》这几个字用完全不可能的发音说出来——「我就应该来到你面前向你鞠躬,求你教我。但对持你所读的、所写的,你都不了解。你甚至不了解『了解』这词的意义。

  「然而了解是非常重要的,而且只有当你了解你所读的,你的阅读才会有用。但是当然,没有一本书能给予你真正的准备,所以不能说哪一本比较好。一个人所充分知道的(他强调充分这个词)——那就是他的准备。如果一个人充分知道如何冲泡咖啡,或者充分知道如何制造靴子,那就已经可以跟他谈了。麻烦就在于没有人充分知道任何事,一切事物都被知道得马马虎虎,仅仅触及皮毛。」

  这就是葛吉夫加在他说明中的另一番出人意表的谈话。葛吉夫的话语,在它们一般的意义之外,显然含有另一层彻底不同的意义。我已经开始了解:为了探得葛吉夫的话语中所隐藏的意义,要先从它们通常、简单的意义开始。葛吉夫的用语,总是占有很重大的通常意义,虽然其重要性并不全然在此。其更深、更广的重要性会隐藏一段很长的时间。

  这里还有另一段谈话留存在我的记忆中,我问葛吉夫,为了将他的教学吸收消化,人必须做什么。

  「做什度?」葛吉夫问道,似乎吃了一惊「做什么都是不可能的。一个人必须先了解某些东西。他有千万个虚妄的想法和错误的观念。主要是关于他自己。他必须先把它们去掉一些才开始去取得新的东西。否则,这新的东西将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上,结果将比原来还糟。」

  「一个人要如何去掉错误的观念呢?」我问:「我们依赖于我们的认知形式,而错误的观念是由我们的认知形式制造出来的」

  葛吉夫摇摇头。

  「你又在谈不一样的东西了,」他说:『你在谈认知所造成的错误,但我并不是在谈这个。在人所被赋予的认知限度内,他可以错得多些,也可以错得少些。如同我以前说过的,人的主要错觉就是他坚信他能做。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能做;所有的人都想要做;所有的人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应该做什么。但事实上没有人做任何事,也没有人能做任何事,这是第一件要了解的事。

  「每一件事都是发生的:所有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的事物、所有他完成的事物、所有由他而生的事物——这一切都是发生的。恰恰如同雨,因为大气层高处或是地球四周云层温度的变化而降下来;如同雪在阳光照射下融化;如同尘埃在风中扬起。

  「人是一部机器。所有他的作为、行动、话语、思想、感觉、信念、意见和习惯。都是外在影响的结果。从他自己本身产生不了一个思想、一个行动。他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感,一切的一切,都是发生的。人不能发现或发明任何东西。那一切都是发生的。

  「要确信这个事实、要了解它、要信服这个真理,意指丢掉有关人的千万个妄想,像是他能够创造、能够有意识地组织他的人生等等。没有这回事!每件事都是发生的——流行的社会运动、战争、革命、政府的更替,所有这些都是发生的,一如个人生命中事件的发生。人出生、过活、死亡、盖房子、写书,并非如他所要的,而是一件件自行发生的.人不爱、不恨、不欲望什么——这些都是自行发生的。

  「但如果你告诉人们说他什么都不能做,却没有人会相信你。这是你所能告诉人们的事情当中最具侵犯性、最令人不快的一件。它特别地令人不快、特别地具有侵犯性。因为它是事实,而没有人想要知道这是事实。

  「你了解了这一点,我们的谈话就会容易些。但是用心智去了解是一回事,整个人内内外外彻彻底底地被说服,而且永远不忘记,又是另一回事。

  「和做(葛吉夫强调这个字)这个问题有关的,还有另一件事。人们似乎总觉得别人总是把事情做错,而不照它们该有的方式来做。每一个人总是认为他能把事情做得比别人好。他们不了解,也不想了解,那些正在被做着的事情,特别是那些已经以某种方式被做好了的事情,不能够、也不曾能够以另一种方式来做。

  「你有没有注意到现在大家如何谈论这场战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作战计划、他自己的理论。每个人都发现没有一件事以它该当的方式来做。事实上每件事都以它唯一可能的方式完成了。如果一件事能够不一样,每件事就都有可能不一样。那么,或许也可以没有战争!

  「试着去了解我所说的:每件事都倚赖另一件事。每件事都是相关连的,没有一件是分开独立的。因此,每件事都以它唯一的一条路进行。如果人们不一样,每件事情便都不一样了。他们是什么就是什么,所以每件事情是如何就是如何。」

  这很难吞咽下去。

  「难道没有一件事、绝对没有任何一件事,能够被做成?」我问。

  「绝对没有!」

  「而且没有人能做任何事?』

  「那是另一个问题。为了要做(do),就须得存在(be)。首先必须了解存在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们继续我们的谈话,你将发现我们使用一种特别的语言。为了和我们谈话,就必须学会这种特别的语言。用通常的语言谈话是不值得的,因为使用那种语言,人不可能彼此了解。此时这一点又将让你觉得奇怪,但这是真的:为了要了解,学习另一种语言是有必要的。在人们所用来交谈的语言当中,他们不能互相了解。稍后你就会知道为何会这样。

  「然而人必须学习说真话,这一点也会让你觉得奇怪。你不明白人必须学习才会说真话,你会觉得似乎希望说真话或决定说真话,就足够了。我告诉你,人们比较少故意说谎;在大部分情况下他们以为他们说的是真话。然而他们却说谎说个不停,不管在他们想说谎的时候,还是在他们想说真话的时候.他们一直说说,对自己也对别人。因此,没有人曾经了解自己或别人。

  「想想看,如果人们能够互相了解,还会有这样的倾轧、这样的误解吗?还会如此仇视另一人的观点和意见吗?但他们不能彼此了解,因为他们不能停止说谎。说真话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为了说真话,人必须花很长的时间学习很多东西。单是希望是不够的,为了说真话,人必须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谎言。而且第一步必须知道自己里面的谎言——这一点没有人想要知道。」

  和葛吉夫的聊天,以及他在介绍他的观点时出人意料的言谈,一天比一天吸引我。但我必须去彼得堡了。我还记得最后那次谈话,我谢谢他为我所作的考量,以及他的阐释——我看得出来,它已经为我改变了很多事情。

  「但全都是一样的,你知道,最重要的东西是事实。』我说,」如果我能看见一些真正的事实。具有新的、前所未知的属性,那么我就能确信我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我心中又想着「奇迹」了。

  「会有事实的,』葛吉夫说,「我保证,但许多其它的东西必须先具备。」

  我当时不了解他最后的几句话。等到我后来碰触到事实才明白过来。葛吉夫的确遵守了他的诺言,但这要到一年半以后,在一九一六年8月才实现。

  在莫斯科的几次谈话当中,我记得还有一次,同样地,葛吉夫提到几样我所不了解的东西,到后来才明白过来。

  他提到一个我跟他在一起时所遇见的人,并谈到这个人与某些人的关系。

  「他是个软弱的人,」葛吉夫说,「人们利用他。当然啦并不是有意地,全是因为他顾虑(Consider)他们。如果他不顾虑他们,每件事情都将不同、那些人本身也将不同。」

  不去顾虑别人,这对我而言有点奇怪。

  「你所说的顾虑是什么意思?我既了解你,又不了解你。这个字有许多不同的意思。」我说。

  「恰恰相反!」葛吉夫说,「只有一种意思。试着去思考一下吧。」

  后来我懂了葛吉夫所称为顾虑的是什么东西,也明白了它在人生中占了多大的位置,造成多少情况。葛吉夫称为顾虑的,是能产生内在奴役、内在依赖态度的东西。后来我们曾以此为题谈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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