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奇迹

第一章:为了「做」得先「存在」(二)

  「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朗读结束后,经过一段短暂的静默,葛吉夫开口问我。我告诉他说,听起来蛮有意思的。但依我看来有一个缺点,就是没把它要说的说得很清楚。作者谈到一个他所遇见的令他印象深刻的学理,他并未充分说明这个学理。在场的那些人就开始和我争论,说我漏听了最重要的部分,葛吉夫本人并没说什么。

  当我问道他们所研究的这个体系是什么,它最显著的特点又是什么,他们回答得很含糊。然后他们谈到「工作自己」,至于这工作包含些什么,他们却未能说明。

  整个说来,我和葛吉夫的学生并不是谈得很愉快,而且我觉得他们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有点做作,好像在扮演着事先安排的角色。再者,这些学生并不能匹配他们的老师。他们全都属于莫斯科那个特别的、有点贫穷的知识阶级。那个阶级我很清楚;从他们那儿,我并不期望获得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我甚至认为在这通往奇迹的道路上遇见这些人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而同时,我又觉得他们都是相当善良正当的人。

  我从M那儿听到的故事显然不是他们说的;故事里面所提的人也并非他们。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在一阵沉默之后,葛吉夫向我说:「这篇文章能够在报上发表吗?我们认为这样比较能让大众认识我们的观点。」

  「这非常不可能,」我说:「这不是一篇文章,也就是说,它不是个有头有尾的东西;它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而且要在报上刊登。篇幅也嫌长了。你知道,我们是以行来计算刊登材料的。朗读占两小时的话,就太约有三千行了。报上我们叫文艺版的地方你知道。你知道吧?一个普通文艺栏大概是三百行左右,所以这故事光这一部份就需要十个文艺栏。

  「在莫斯科的报上,连载的文艺作品一星期从不超过一次。所以这一部份将分十周刊完,而它只是一个晚上的谈话。如果要刊登。就只能找月刊了。但我目前也不知道有什么合适的。而且如果找到了,他们在还没告诉你要不要刊登以前,就会要求你交出整篇故事了。

  葛吉夫没说什么,谈话就此告终。

  但葛吉夫本人一开始就让我觉得有点不寻常;这整个晚上的过程。更加强了我这种印象。向他告别时,我心中闪过一念:我必须立刻安排与他再度会面,不可延误。否则,我将失去和他的一切联系。我问他,在我出发往彼得堡之前,是否可以再见他一次。他告诉我,次日同一个时间,他将会在同一家咖啡店。

  我和其中一位年轻人走出来。我觉得自己很奇怪——我听不太懂的长篇朗读、一群不回答我问题的人、葛吉夫本人和他那不同凡俗的态度举止,以及他对持他那一群人的影响力。从头到尾的这一切,让我莫名其妙地想笑、想大叫、想唱歌。好比我刚刚逃离学校,或什么奇怪的拘留所。我想把我这种感觉告诉这位年轻人,拿葛吉夫和那篇有点冗长又有点矫饰的小说开开玩笑,而且我立刻想象自己正在对所有的朋友谈到这些,幸好我及时打住。他将会立刻打电话回去告诉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朋友啊!

  我就这样控制住自己,十分静默地,我们上了电车,驰向莫斯科市中心。在一段有点长的旅程之役,我们到达了Owd,我暂住在那附近。然接我们静静地道别分手。

  第二天、我去到遇见葛吉夫的那家咖啡店。次日,再次日,以及接下去的每一日,我都去。待在莫斯科的每一天,我都去见他。很快我就明白了:他知道很多我想知道的东西。别的且先不提——他对我解释了我在印度所遭遇的一些没有人能解释的现象。这些现象,无论在发生的地点或过后在别的地方,都没有人能解释。从他的解释中,我感觉到一种保障,因为他是一个专家、一个很高明的事实分析者,同时我隐然感觉到一个体系的存在。因为他的解释不仅让我想到我们所讨论的事实,也让我想起我曾观察过或推测过的一些事象。

  我不曾再见到葛吉夫的团体。关于他自己。他谈得很少。他提过一、二次他的东方之旅。我很想知道他曾到过什么地方。但这一点我始终无法弄清。

  关于他在莫斯科的工作,葛吉夫说他有两个互无关连、各自从事不同工作的团体,据他说,是依照他们的准备状态和力量的不同而分的。这两个团体的每一成员,每年都要付一千卢布;他们可以保有各自生活中的活动,同时跟着他工作。我相说。依我看来,如果没有个人的谋生手段,对很多人来说一年1千卢布或许是一笔太大的支出。

  葛吉夫答道,没有其它任何可能的安排了,由持这个工作本身的性质,他不能够有许多学生。同时,他不希望、也不应该——他强调这一点——花他自己的钱在这个工作的组织上面。他的工作不是、也不可能是慈善性质的;他的学生自己应该想办法租到能够聚会、做实验等等的公寓。此外,他附带地说。据他的观察。在生活中表现弱的,在这个工作中的表现也弱。

  「这个观念涉及好几个方面,」葛吉夫说:「一个人的工作可能会涉及花费、旅行等等。如果他的生活规画很糟,一千卢布就让他觉得困窘,那么他最好别来从事这项工作。假定在一年的期间当中。这工作需要他去开罗或其它地方,他就必须要有办法去。透过这些要求我们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能够同我们一起工作。

  「此外」葛吉夫接着说:「如果没有先确定下来,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花在别人身上,即使那会对他们有好处。我很看重我的时间,因为我需要它来工作,又因为我不能、也不愿将它花在没有生产性的事情上面——这我先前讲过了。

  「这观念还涉及另一方面,」葛吉夫说:「人不会看重他不曾为它付出代价的东西。」

  我怀着一种奇怪的感觉听他说这些话。一方面,我对葛吉夫所说的一切都感到喜欢;他的话里面没有一丝感情用事的成分、没有传统的「利他主义」的说法,也没有「为全体人类的益处而作」这等字句。另一方面,葛吉夫在有关钱的问题上面,态度明显地想要说服我,很令我感到惊讶,因为在这一点上我并不需要人来说服。

  要说我还有什度地方不同意他,那就只有一点了:就葛吉夫所描述的筹钱方式看来。他将无法筹到足够的钱。我知道,我所见过的他那些学生里面,没有一个付得起一年1千卢布。如果他已经在东方找到看得见的、摸得到的密藏知识,并朝这方向继续研究,那么这个工作显然很需要资金,一如任何其它科学事业,像世界某些未知之处的探险、古代城市的挖掘,或某种需要大量精细物理或化学实验的研究。在这件事上说服我,是相当不必要的。

  相反地,我心中早已有个想法:如果葛吉夫有可能让我认识他所从事的活动,我应该能够为他找到所需的资金。让他的工作有一个合适的立足点,并为他带来更多已经有所准备的人。但是,当然,他的工作包含些什么,我的概念仍很模糊。

  葛吉夫没有明说,但我了解只要我表明意愿,他将会收我这个学生。我告诉他说,我这方面的主要障碍是,目前,我不能待在莫斯科,因为我已经和彼得堡的一家出版社谈妥了几本书的出版。葛吉夫告诉我说他有时候会去彼得堡,并应允他将很快过去。而且一到就会让我知道。

  「但如果我加入你的团体,」我对葛吉夫说:「我将面临一个很困难的问题。我不知道你是否要求你的学生承诺保守秘密,以防他们泄漏从你这儿学到的东西;我可不能作这种承诺。我有生以来曾有两次机会三加和你的团体类似——至少根据描述是类似——的团体。但那两次情况都是一加入就代表同意、或答应密守我可能向他们学到的一切,两次我都拒绝了。

  「别的且先不提。首先,我是一个写作者;我希望能绝对自由地决定要写什磨、不写什么。如果我答应不把别人告诉我的说出来,到后来我就很难分清哪些是别人告诉我的、哪些是自己想出来的而只是跟别人告诉我的有关,或根本无关.例如我对你的工作知道得很少,但我知道当我们一开始交谈,我们将很快地触及时间、空间以及较高次元的问题。有些问题我自己已经研究好几年了。我确信不管那是什么,在你的体系里面都一定占有一席之地。葛吉夫点点头,「所以你看,如果我们在保密的要求下谈论什么,在头一次交谈之后,我就不知道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了。」

  「但你自己对这问题有何看法呢?」葛吉夫说道:「人不可说得太多。有些东西是专说给弟子听的。」

  「我只能暂时性地接受这个条件,」我说:「如果我一开始就把我刚刚向你学的东西写出来,那当然是很荒唐的.但如果你原则上并不准备将你的观念当作秘密,而且你所关切的只是不要它们在转述中被扭曲,那么我愿意受这个拘束,直到我对你的教学有较长的认识。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大规模从事各式各样科学研究的团体;他们不将他们的工作当作秘密,但他们设了一个条件:任何人都没有权利说出或描述一个实验,除非他能够亲自做出那一项实验。在他能够重复那一项实验以前,他必须保持沉默。」

  「没有比这更简明可行的办法了。」葛吉夫说:「如果你维持这样一个规则,那么我们之间就不会有这个问题。」

  「加入你的团体有没有任何条件?」我问道:「而且,加入之便,是不是就要受它或你的拘束?换句话说。我想知道加入之后是否还能自由地离开。或是否负有什么特别的责任?还有,如果不履行这项责任,你将采取什么对策?」

  「什么条件都没有,」葛吉夫说:「而且不可能有。我们的出发点是:人不认识自己、人不是人。(他强调这几个字。也就是说,他并没有成为他所应该成为的。因此之故,他不能定下任何合约,或承担任何责任。他不能对未来作任何决定。今天他是一个人,明天他是另一个人。他无法受我们拘束,如果他高兴,他可以随时离开这个工作。无论在我们对他的关系或他对我们的关系里面,都没有任何义务存在。

  「如果他喜欢。他可以学习.他将必须学习很长一段期间。并对自己下很大的工夫。当他学够了,那又是另一回事l他将看出他自己是否喜欢我们的工作。如果他想要,他可以和我们一块儿工作;否则,他可以走开。到那个时候为止他是自由的。如果他继续留下来,他将能够为将来作决定或作安排。

  「就拿一件事来打比方吧。可能会有一种情况发生,当然,不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而是稍后—一个人或许必须将他所学到的东西保守秘密,即使只是一段时期。但是一个不认识自己的人有可能守密吗?当然他可以答应这么做,但是他做得到吗?因为他不是一个,在他里面有许多人。

  「他里面的一个人答应了并相信他想要守密,但明天,他里面的另一个人就会告诉他的太太,或在喝了一瓶酒之后告诉一个朋友,或在一个聪明人的盘问下不知不觉地将事情和盘托出。他还有可能放催眠,或不其然地被大喝一声而受到惊吓,然后他就会做出任何你要他做的事。他能够承担什么样的责任呢?不。我们不会跟这样的人认真地谈什么。一个人想要能够守密,必须认识自己,而且他必须存在。所有的人都还离这个状态很远。

  「有时候我们和人谈妥暂时性的条件当作测验。通常这些条件很快就被违反,但因为我们从不把任何重大的秘密告诉我们所不信任的人,所以即使被泄漏也没什么关系。我是说,这对我们毫无影响,但必将打断我们和那人的关系,而且他将失去从我们这儿学到东西的机会,如果说我们有什么能让他学的。同时这也将影响他所有的朋友,虽然他们并不以为会如此。

  记得在我和他认识的头一个礼拜的谈话里,我曾向他提及再度造访东方的意见。

  「这值得考虑吗?我能在那儿找到我所要的吗?」我问葛吉夫。

  「去休息一阵子、度个假。倒是不错,」葛吉夫说:「但为了找你所要的那些东西。就不值得去了。你所要的在这儿都找得到。」

  我了解他说的是同他一块儿工作。

  「但是,难道位处要津也就是说位居所有传统之中的学校,不会比较占优势吗?」我问道。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葛吉夫告诉我好几件事,但我后来才明了它们的意思。

  「即使你找到学校,那也只是『哲学的』学校,」他说,「在印度,只有『哲学的』学校。很久以前就已经这样区分了:在印度,只有哲学;在埃及,只有理论;而在今天的波斯(译注:当今的伊朗)、美索不达米亚和土耳其斯坦——只有实践。」

  「到现在还是这样吗?」我问。

  「甚至有些地方还是这样,」他说:「但你并不知道我所谓的哲学、理论、和实践是什么意思,这些名词必须以不同的方式来了解,而不是取它们通常的解释。

  「但是谈到学校,只有专门的学校,而没有一般的学校。每一位老师或古鲁(Guru),都是某一门的专家。这一位是天文学而另一位是雕刻,第三位则是个音乐家,每一位老师的徒弟都必须先学习老师所专的一门学问,然接再学另一门学问,以此类推。这样要学习每一门学问得花上一千年的时间。」

  「但你是如何学习的呢?」

  「我并不是单独的,在我们当中有各种的专家,每一位都曾在他所从事的行业上钻研,当我们相聚,我们就把各自所发现的组合起来。」

  「你的同伴们现在哪儿呢?」

  葛吉夫沉默了好一会儿,然较看着远方缓缓地说:「有些已经死了,有些在工作,有些则归隐(seclusioJ)了。」

  这个来自修院语言的字,听起来如此意外。令我有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

  同时我感觉到,在葛吉夫的那一方,似乎是在「表演」,就好像他有意丢一个会引起我兴趣的字,让我朝一个明确的方向去思考。

  当我试着更明确地问他从哪儿发现他所知道的、他的知识源头是什么;以及他的知识极限何在,他却没给我一个直接的答案。

  「你知道,」葛吉夫有一次说道:「当你去印度的时候,他们在报上写到你的旅程和你的目的。我派给我的学生工作,要他们读你的书、判断你是什么样的人,然后以此为基础来断定你能有什么收获.所以当你还在旅途上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知道你将会找到什么。」

  我们就以此结束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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