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矛盾之路

Zen:The Path of Paradox.Vol 1

第五章 落到實處

 

  契沖禪師是日本明治時期京都東福寺的住持。

  一天京都總督首次造訪,侍從將寫有「京都總督北垣」的名帖送給禪師。

  「我與這個傢伙沒有瓜葛」, 契沖禪師對侍從說:「叫他出去!」

  侍從送回名帖,表示歉意。「是我的錯」,總督說,然後用筆將「京都總督」幾個字塗掉。「煩請再問老師。」

  「噢,是北垣啊?」

  契沖禪師看了看名帖說:「我要見見這個傢伙!」

  存在一直在慶祝,除了人以外。存在是一場狂歡,是縱情歡樂,除了人以外。人脫離了這場持續不斷的盛大慶祝。人不再是它的一員,他站得遠遠的,像個局外人——仿佛他失去了存在的根本。人是一棵越來越枯死的樹,它不再有活力。小鳥不飛到它上面,雲朵不對它歌唱,風兒不圍著它跳舞。

  人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人處於這麼悲慘的境地?為什麼人總是一團糟?肯定有什麼根本的錯誤。

  禪的分析,禪的診斷就是因為人以為他有「我」。樹木不這樣想——它們沒有自我。石頭不這樣想——它們沒有自我。天空沒有自我,大地沒有自我。沒有自我,就不可能悲慘。自我是通往悲慘之門。佛陀稱之為ATTA:自我,我執。

  我們悲慘是因為我們過於自我。當我說我們過於自我,我是什麼意思?當我們過於自我,究竟會發生什麼?你要麼立足存在,要麼立足自我——兩者不可能共存。立足自我意味著疏離,孤立。立足自我意味著成為一個孤島。立足自我意味著在你周圍劃出一條邊界。立足自我意味著「我」與「非我」的分別。在「我」與「非我」之間的定義與界限就是自我的實質。

  自我就是孤立。它讓你凍結,你不再流動。如果你在流動,自我就無法存在,所以人們幾乎變得像冰山一樣。他們沒有溫暖,他們沒有愛——愛是溫暖的,所以他們害怕愛。如果溫暖來到他們身上,他們就會開始融化,那些界限會消失。界限在愛裏面消失,界限在喜悅裏面消失,因為喜悅不是冰冷的。除了死亡,沒有什麼是冰冷的。

  自我非常冰冷。自我就是死亡。那些活在自我裏的人已經死了,或者也許他們一開始就沒有出生。他們錯過了出生。出生、生活意味著流動,意味著溫暖,意味著融化、融解,意味著不知道你的終點和存在的起點,意味著不知道邊界,意味著紮根於那種彌漫的意識。當然,你是有意識的,但並沒有自我意識。意識本身是非自我意識的。

  意識比地球上別的事物更能讓人幸福。這是一個大好的機會,但這有一個潛在的風險。意識隨時可能變成自我意識,一旦意識變成了自我意識,本來是祝福的事物就成了一個詛咒。你在這裏就成了一樣死的東西。你只是假裝活著,你只是相信你活著。你只是拖著,等著死亡讓你從這個所謂的生命中解脫。

  禪的取向在於如何讓你再度失去自我、變得無我,再度消融那些界限,不再執著於那些界限,如何變得敞開、隨順,如何向存在打開,好讓它能穿透到你的核心。

  老子說:「似乎除了我每個人都非常自信,似乎除了我每個人都非常清楚。我搖擺不定,我渾渾噩噩。我不清楚我的邊界或『我』與『非我』。我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與他人。我不知道你我之別。」

  在存在層面,它們並沒有分開。「我」是「你」的一極,它們是相同能量的振動方式。在我裏面說話的能量就在你裏面聆聽,它沒有分別,它不可能有分別。它是同一個光譜,它是同樣的波長。在我裏面說話的和在你裏面聆聽的是同樣的電磁波。在你身上的男性能量和在別人身上的女性能量是同樣的能量。整個存在都是由相同的能量製造的。在岩石裏面的和在星星裏面的是同一種材料。在女人裏面的和在男人裏面的是同樣的材料。它是一個整體。

  喪失這種整體性而封閉在自我裏就是悲慘,那就是地獄的含義。不用等待別的地獄,你已經在那裏了。你的自我就是你的地獄,沒有其他的地獄。不要以為地獄隱藏在地底深處的某個地方。它就在這裏,你就在它裏面。它在你心裏,它與自我同在。

  所以我們必須理解自我這種現象。一旦你理解了自我這種現象,禪就變得非常清楚。那時禪就是一種極其簡單的方法。一旦你認識了這個自我,你就可以很容易變得無我。那種領悟就會讓你從自我當中解脫出來。當這種領悟出現,自我就開始消失——就像你把光帶進一個房間,黑暗就消失了。

  第一件事情就是:一個孩子出生時並沒有自我。他不知道他是誰。他就是一張白紙,然後我們開始在上面寫字。我們告訴他他是個男孩或她是個女孩,他個是回教徒或印度教徒,他是個好人或者壞人,他聰明或者愚蠢。我們開始灌輸觀念給他。我們開始給他「他是誰」的各種看法:他好不好看,聽不聽話,可不可愛,有沒有用。我們持續灌輸各種看法給他。這些看法在他的意識裏累積起來,那面鏡子上佈滿了灰塵。某些看法開始固化、紮根在孩子的本性裏,他開始認為你對他的看法就是他。

  慢慢地,他徹底忘記了進入這個世界時他是純粹的空性。他開始相信。一個孩子的信任是無限的。你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他愛你。他還不知道懷疑,他毫不懷疑。他怎麼可能懷疑呢?他那麼純粹,他是純粹的意識,他是純粹的愛。所以每當母親說什麼,他就相信。

  現在心理學家說如果你持續告訴一個人一些看法,他就會變成那樣。你會變成你對自己的看法。或者說,你不是變成那樣,但那種看法會在你內心生根——那就是所有制約的本質。如果你一直告訴一個小孩他不聰明,他就會變得笨拙,他會開始認為他不聰明。不僅如此,他還會表現得不聰明。他必須適應這個給他的看法。當大家都認為他笨,他就會認為自己一定是個笨蛋。很難產生某種別人對你沒有的看法。那是不可能的,某種支援是需要的。

  孩子極度缺乏支持。他環顧四周,他看你的眼睛裏面。你的眼睛像一面鏡子,他從那裏看到自己的樣子和你的看法。一個孩子可以好看也可以難看,一個孩子可以是聖人也可以是罪人。這取決於他受的制約,取決於你們如何制約他。

  但不管他變成聖人還是罪人都不重要——就悲慘而言,成為哪種人他都會悲慘。不管他變得聰明還是愚蠢都無所謂。記住這一點。制約帶來悲慘。你可以給他聖人的制約,他將會成為一個聖人,但他會保持悲慘。

  你可以去看看你們所謂的聖人。你不會在別的地方找到更悲慘的人。有時候罪人也許是歡樂的,但聖人絕對不會。他們是偉大的聖人——他們怎麼能大笑,他們怎麼能享受,他們怎麼能唱歌跳舞呢?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平凡,像個俗人一樣?他們是超凡脫俗的人,他們凍結在他們的非凡裏面,那是不折不扣的自我。

  禪是一種截然不同的宗教,它賦予宗教人性。它不關心任何超凡的事情,它的整個焦點在於如何讓平凡的人生變成一種祝福。其他宗教試圖破壞你平凡的人生,讓你成為非凡的人。這些都是自我的取向,他們不會讓你幸福。他們制約你,他們稱讚你。因為你安分守己,所以社會稱讚你;因為你孝順,所以父母稱讚你;因為你表現好,所以老師稱讚你——慢慢地這個觀念進入到你心裏:如果你聽話,每個人都會稱讚你;如果你不聽話,那就沒有人稱讚你。

  但是稱讚並不是生命。稱讚是非常有害的。一個真正活著的人並不關心稱讚。他真實,他真誠地活著。他完全不顧慮別人的看法。葛吉夫經常對他的門徒說:「不要顧慮。記住,不要顧慮他人,因為對他人的顧慮會讓你的內在產生自我。它必須被砍掉,連根拔除。」

  一旦小孩開始認定,他就有了自我。自我是一種人設,它是社會的副產品。你並不是真的擁有它,你只是相信它。它是一個信念,是所有信念中最危險的。實際上並沒有自我,它不可能真正發生——因為我們並沒有和存在分開,我們交織成同一片天地。那就是天地(universe)這個詞的含義——它是一體的。它不是多元的,它是一元的。它是一個整體;在死亡裏,在生命裏,在出生裏,在愛裏,在恨裏,我們都是一體。我們共同振動。

  我吸入的氣息來自於你。一個片刻前它是你的氣息,現在它成了我的。稍後它又不再是我的,而會成為別人的。你甚至無法擁有你的呼吸,說它屬於你。它是流動的。

  我們活在一個生命的大海裏。我們的生命彼此涉入。屬於你的可以屬於我,屬於我的也可以屬於你。前一刻我開始講話,有些東西本來在我裏面,現在我把它傳遞給你,它會變成你的。它會變成你的意識,它會變成你的記憶,它會變成你的心智,它會徹底屬於你。一旦一種思想被聽聞、理解,它就成了你的,它不再屬於我。我們是相通的。

  所以自我是一個虛假的實體,是社會基於自身目的創造的。如果你瞭解這個目的,你就可以一直扮演各種角色而不會受到愚弄。它的目的就是每個人都需要一個身份,否則事情會變得非常困難。每個人都需要一個名字,每個人都需要一個稱呼,每個人都需要身份證、護照,否則事情會很難弄。要怎麼叫一個人?要怎麼稱呼一個人?這些都是實用的東西——它們是需要的,肯定需要,但它們沒有真實性。它們是各種設定。

  我們把某種花叫作「玫瑰」。那不是它的名字——它沒有名字——但我們必須稱呼它,否則很難在玫瑰和蓮花之間做出區分。如果你想要朵玫瑰,會很難說清楚你要什麼。

  這些是必要的。是的,你需要一個名字、一個標籤,但你並不是那個標籤或名字。你的內心必須保有這份覺知——你不是你的名字,你不是你的形式。你不是印度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你不是印度人也不是中國人。你不屬於任何人群、任何宗派、任何組織。你與整體相互歸屬,少一點都不可能是真的。有了這份瞭解,你的自我就開始變得越來越渙散。有一天你就知道:你可以使用它,而不是被它使用。

  第二件要記住的事情是:自我認同於角色,自我認同於功能。有人是文員,有人是專員,有人是園丁,有人是官員。這些都是功能,是你做的事情,它們並不是你的生命。

  當有人問:「你是什麼人?」,你說「我是個工程師」,你的陳述在存在層面是錯誤的。你怎麼可能是一個工程師呢?那是你做的事情,那並不是你本身。不要過於局限於你的功能,因為那等於被奴役。你做工程師、醫生、官員的工作,那並不意味著你就是它們。你可以不做工程師而成為一個畫家,你也可以不做畫家而成為一個清潔工……你是無限的。

  一個孩子出生時有無限的可能性,慢慢地這種無限性沒有了,他開始定下一個方向。一個孩子出生時是豐富多彩的,遲早他要做出選擇。我們會幫助他選擇,好讓他有所作為。

  中國有句諺語,說一個人生來是無限的,但很少有人死的時候還是無限的。一個人出生時是無限的,死亡時是有限的。你出生時完全是天然的,你死的時候會是一個醫生、一個工程師或一個教授。你是一個失敗的生命。當你出生,所有的可能性都是敞開的,有無限的可能性——你可以成為教授,你可以成為科學家,你可以成為詩人——有無數的機會,所有的門都是敞開的。慢慢地你固定下來,你成為一個教授——一個數學教授,你成為一個能手、專家。你變得越來越狹隘。現在你就像一條越來越狹窄的小水溝。你出生時像整個天空,但很快你就進入一條水溝,再也沒從裏面出來。

  那條水溝就是自我,它認同於功能。把一個人視為一個文員,這是很侮辱人的。認為你自己就是個文員,這非常恥辱,這有失身份。你們是男神和女神,少一點都不是真的。也許更多,但不會更少。當我說你們是男神和女神,我的意思是你們的可能性是無限的,你們的潛力是無窮的。

  也許你沒有嘗試讓整個潛力變成現實——沒有人可以做到,因為它非常浩瀚,窮盡它是不可能的。你是整個宇宙,即使用永恆的時間,你也無法窮盡你的潛力。那就是我說你是個神的意思——你是不可窮盡的。

  但有些東西會得到實現。你學會一種語言,你變得能說會道,你成了一個演說家。你對文字敏感,你成了一個詩人。你有音樂細胞,你喜愛音樂,你對聲音有感覺,你成了一個音樂家。但這些都是非常非常渺小的可能性。不要認為實現了它們你就結束了,沒有什麼曾經讓任何人結束。你已經做到的一切和你能夠做到的一切比起來不算什麼,而你能夠做到的一切又完全無法與你的本性相比。

  自我意味著對功能的認同。一個官員當然有某種自我——他是個官員,他認為他達成了。一個總統有一個自我,他認為他達成了,還有什麼更多的呢?這是非常愚蠢的。生命如此浩瀚,窮盡它是不可能的,沒有辦法窮盡它。你越深入它,越多的可能性就打開大門。是的,你可以登上一個山峰,但突然另外的山峰又出現了——它是無窮無盡的。如果一個人對他的潛能保持敞開,每個片刻他都會再度出生。

  自我強調行為,意識強調本性。禪支持本性,我們支持行為。結果我們變得悲慘,因為我們的本性無邊無際,而我們強迫它們進入狹窄的水溝。那帶來痛苦,那帶來束縛。自由失去了,你開始從四面八方感受到束縛、封鎖、限制、阻礙、障礙,你開始有處處受限的感覺。但沒有人要為此負責,這是你的責任。

  一個有悟性的人承擔各種功能,做各種事情,但總是放下它們。他上班時也許是個官員,但一旦下班了,他就不再是個官員,他再度成為整個天空,成為神。當他回家,他成為父親,但他並不與此認同。他愛他的妻子,他成為一個丈夫,但他並不與此認同。他要做無數件事情,但他保持不被所有的功能所束縛。他是個父親,他是個丈夫,他是個母親,他是個兄長,他是個孩子,他是個老師、官員、總理首相,他是個清潔工、歌唱家,有各種各樣的身份——但他依舊不被這些所束縛。他保持超脫,他保持超然。沒有什麼可以包含他。他走過所有這些房間,但沒有房間會變成他的牢籠。事實上,他經歷得越多,他就變得越自由。

  觀察一下。你上班的時候做一個文員、專員、官員——那完全沒有問題——但當你下班了,那就不要再當一個工作者。那個功能結束了,為什麼還要帶著它?不要像一個官員一樣走在路上,你不是了。那個官員身份會成為你的負擔,它不會讓你享受。小鳥在樹上歌唱,但一個官員怎麼能參與呢?一個官員怎麼能與小鳥共同歡樂呢?快下雨了,一隻孔雀正在開屏——一個官員怎麼可能在人群裏駐足觀看?不可能。一個官員必須維持官員的形象。他走自己的路,從不東張西望。他從沒看過樹木的翠綠,他從沒看過月亮。他保持是個官員。

  這些固定的身份會殺死你。你越是固定,你就越死氣沉沉。這一點必須要記住,不要被任何你所做的事情所限定。相對于你的本性,你的行為非常無關緊要。就你的本性而言,你的行為完全沒有意義。

  有時候人們來見我,他們說:「業力要怎麼辦?前世要怎麼辦?」因為我說當下你就可以開悟,他們就問:「那業力呢?」我說業力從來都不是束縛,行為從來都不是束縛。如果你一直受到束縛,那只是因為你想要受到束縛,否則就沒有束縛。就像你走出辦公室,你就放下作為官員的功能,你能夠以同樣的方式放下每一世。那個夢結束了,不管是美夢還是惡夢,你已經出來了。

  這就是一個靜心者一直在做的。每一刻他都放下過去,他徹底放下。過去不在了,它不再糾纏,他擺脫它。那樣就沒有業力。業力並沒有束縛你,是你執著於它。這是一種習慣,它只是一種習慣,你一直在強化它。

  當你沒和妻子在一起,你就不是一個丈夫。妻子不在,你怎麼可能是一個丈夫呢?那是愚蠢的。當你沒有和孩子在一起,你就不是父母,你怎麼可能是呢?當你沒有寫詩,你就不是一個詩人。當你沒有跳舞,你就不是一個舞者。只有跳舞時你才是舞者,那一刻你運行舞者的功能。但那只是暫時的。當舞蹈停止,舞者就消失了,你走出它。這種方式讓一個人保持自由——不停流動,不停變化……

  你的前世已經不在了,它怎麼可能一直糾纏你呢?它糾纏只是因為你的習慣,因為你一直在實踐它。你今生一直在實踐它。當你停止這種實踐的那天,你就擺脫了它。所有的過去都可以在一個片刻被放下。

  這是禪最偉大的啟示之一:你可以立刻開悟。別的宗教對覺悟非常吝嗇,但禪並不是。他們非常吝嗇,像極了生意人。

  他們說各種賬目必須勾銷,你的惡業必須被你的善業平衡;這需要時間,沒那麼容易。但你有史以來就在這裏,那幾乎等於永遠,你已經做了許多事情。如果一切都要被清除,那將是不可能的。

  而且在你清理過去的同時,你還會做許多別的事情——它們會變成你未來的問題。你要進食——至少你得呼吸。當你呼吸,你就是暴力的,當你進食,你就是暴力的。你要活下去,而活著就是暴力。所以又有業力累積起來。這會是一個惡性循環,你將永遠無法擺脫它。

  禪的非邏輯或邏輯非常非常清晰。禪說當下你就可以擺脫這一切,因為它是你這邊的執著。不是業力抓著你不放,而是你抓著它們不放。如果你停止執著……那就是了結。

  一個人要怎麼停止執著呢?一個人必須從現實生活、從今生開始。扮演一個丈夫,但永遠不要成為一個丈夫。當我說桑雅生必須是一個完美的演員,我就是這個意思。扮演一個母親,但千萬不要成為一個母親。不要與那個角色認同。它是一個角色,儘量完美地扮演它,儘量優美地扮演它,充分熱愛你的角色,享受它,讓它成為一種藝術。演好一個妻子,演好一個母親,演好一個丈夫,演好一個愛人,但不要認同。一旦你變得認同,你就陷入煩惱。

  不要讓各種功能在你身上固化。不要讓各種角色在你身上固化。做一個高明的演員。

  一個演員不停扮演各種角色——有時候他演一個父親,有時候他演一個母親,有時候他演一個壞人,有時候他演嚴肅角色,有時候他演喜劇角色。但他對所有的角色一視同仁,他不在乎角色的好壞。他會演好,他全力以赴。如果你讓他演壞人,他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壞的人,如果你讓他演好人,他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可以改變:在一部戲裏他是好人,在另一部戲裏他又成了壞人。但他的演技保持線上。

  這種流動性也必須出現在生活中。生活是一出大戲。是的,這個舞臺很大——整個地球都是舞臺,所有人都是演員。沒人知道這出戲的緣起與結局。這不是寫好的劇本,它必須被創作出來,它必須一刻接一刻接受修改。

  禪宗裏有種戲劇被稱為「能劇」(Noh dramas)。它沒有劇本,演員只是在場。幕布升起,他們就即興表演。事情開始發生。有人在場,肯定會有事情發生。即使他們沉默地坐著彼此注視,事情也在發生。沒有準備,也沒有彩排,但肯定會發生什麼。

  生活完全就像那樣——它是瞬息萬變的。不斷擺脫過去,對於即將發生的一切,不要克制,不要有任何壓抑,允許它發生。儘量全然地進入它,你的自由將會成長。

  在我們進入這個故事之前,再說一件事。自我或小我就是部分假裝成整體——就像我的手假裝是我的整個身體一樣。那時就會有困境。我們是這個無限宇宙的一部分,而我們開始假裝我們就是整體。

  自我是一種瘋狂,它是神經質,它是妄想狂。自我非常非常瘋狂;如果你聽它的,你就可以見識它的瘋狂。它認為一切都是可能的。它認為它可以征服整體,它可以征服自然,它可以征服神。它的取向就是征服。它的取向就是侵略。它認為一切都是可能的,一切都可以做到。它不斷變得越來越有野心,越來越瘋狂。

  在中國,有一個非常古老的禪宗故事叫作《美猴王》(THE MONKEY)。猴子是頭腦、自我、小我最古老的象徵之一。猴子喻示了自我的愚蠢。這種故事是罕見的。只有禪宗的人才能寫出這種故事,別的宗教都沒有這麼大膽。對於別的宗教——基督教、印度教、伊斯蘭教——它看上去是褻瀆的,是對佛陀或神明的不敬。它不是。禪宗的人非常熱愛佛陀,所以他們甚至可以開他的玩笑。這是出於極大的熱愛,他們並不害怕。禪宗的人不是敬畏神的人,記住,他們是熱愛神的人。當你愛一個人,你也可以笑話他。他們知道他們的笑不會貶低佛陀。事實上,他們通過取笑來表達他們的喜愛之情

  這個故事受到其他宗教的譴責。是的,基督教徒肯定不會寫出耶穌的這種故事,耆那教徒肯定不會寫出馬哈威亞的這種故事,印度的佛教徒肯定不會寫出佛陀的這種故事。只有在中國和日本,當宗教到達了鼎盛,這才變得可能。幽默變得可能了。

  聽這個故事。

  一隻猴子去見佛陀。他聲稱自己無所不能,說他不是普通的猴子。他就像亞歷山大大帝一樣。他說:「『不可能』這個詞在我的字典裏並不存在,我什麼都做得到。」他是只神通廣大的猴子——至少他是這樣相信的。

  佛陀說:「我和你打個賭。如果你真的那麼厲害,那就從我的右手手掌徹底跳出去。如果你贏了,我就叫玉帝和我去西天,立刻把天宮讓給你。但如果你輸了,你就要下界再修幾劫,再來和我叫囂。」

  「這個佛陀」,猴子心想:「完全是個傻子。我一個筋斗可以跳出十萬八千里,而他的手掌不滿一尺,我怎麼可能跳不出去呢?」

  「你確定你做得了主嗎?」他說。

  「當然」,佛陀說。

  佛陀伸出右手手掌,看上去就一片荷葉的大小。猴子把他的棍子收回耳朵,全力一躍。

  「好了,」他對自己說:「現在我已經離開那裏了。」他的速度很快,幾乎看不到。佛陀用慧眼察看,見他像一陣旋風呼嘯而去。

  猴子最後來到一股青氣繚繞的五根肉紅色柱子前面。「這就是世界盡頭了」,猴子自言自語:「我只要回去找佛陀兌現他的承諾,天宮就是我的了。」

  「等等」,他又想:「我最好留個記號,免得佛陀不認。」於是他在中間的柱子上寫下:齊天大聖到此一遊。然後為了不莊重,又在第一根柱子底下撒了泡尿,再翻轉回到來處。

  他站在佛陀的手掌上,說:「我去了又回來了,你可以叫玉帝把天宮讓給我了。」

  「你這只臭猴子」,佛陀說:「你一直都在我的手掌上。」

  「你大錯特錯」,猴子說:「我去了世界的盡頭,看到五根聳入雲端的肉色柱子。我還在其中一根上留了記號。不信的話,我帶你去看。」

  「用不著」,佛陀說:「你低頭看一看。」

  猴子用火眼金晴低頭一看,只見佛陀的右手中指上寫著:齊天大聖到此一遊。大指丫裏,還有些猴尿的臊氣。

  這只猴子是自我的隱喻。自我認為它無所不能,它活在這種妄想裏。部分帶著它就是整體的妄想活著。無能的自我帶著它無所不能的妄想活著。自我根本不存在,卻認為它是整個存在的中心,那就是悲慘的原因。

  我們一直做出各種努力,但都失敗了,因為它的前提是錯誤的。人們一直追求成功,但總是成功不了。所有的成功都帶來挫敗。我們累積了大量財富,我們創造了許多設施,我們在科學方面突飛猛進,但悲慘還是在增加。

  當今的悲慘是前所未有的。它不應該如此,從邏輯上它不應該如此。我們的時代是科學最發達的時代。人類從來沒有這麼豐盛,人類從來沒有這麼多開發大自然的技術——但是人類也前所未有的悲慘。是哪里出錯了?它的前提本身就是錯誤的。

  對無我而言,一切都是可能的;對自我而言,什麼都不可能。如果你想征服世界,你會被打敗。如果你不想征服,你就成了征服者。向存在投降就是勝利。意志不會把你引向天堂,只有順應才行。

  記住這些事情,現在我們進入這則短小的寓言。

  契沖禪師是日本明治時期京都東福寺的住持。

  一天京都總督首次造訪,侍從將寫有「京都總督北垣」的名帖送給禪師。

  「我與這個傢伙沒有瓜葛」, 契沖禪師對侍從說:「叫他出去!」

  侍從送回名帖,表示歉意。「是我的錯」,總督說,然後用筆將「京都總督」幾個字塗掉。「煩請再問老師。」

  「噢,是北垣啊?」

  契沖禪師看了看名帖說:「我要見見這個傢伙!」

  發生了什麼?這是一個以小見大的故事。

  這個總督去見一位禪師。他寫下他的名字:北垣,但他無法忘記他是京都總督。當你去見一位師父,你必須忘掉這種事情,否則你去了等於沒去。你也許身體去了,但在心靈上你會離得很遠,非常遙遠。這個總督身份會擋在中間,這種功能會擋在中間。

  一個總督怎麼可能去見一位禪師呢?一個男人可以,一個女人可以,但一個總督不行。總督是一種功能。意識可以去,但自我不行。

  見到名帖,師父說:我和這個傢伙沒有瓜葛……他連最基本的都不懂,為什麼還要費心來見我呢?去見師父你只有懷著深深的謙卑,因為只有在謙卑中學習才有可能。你是去學習,而不是去炫耀你的地位。你是去臣服,而不是去表現、控制。你不是去引人注目。你懷著深深的謙卑前去,那樣你才是真的去了。如果你帶著某種身份去——這種或那種身份——你就根本沒有去。

  但是我們把身份當成面具戴著。我們的本來面目一直被隱藏起來。如果你有錢,它就是你的面具,它掩蓋了你的真實面目。如果你在從政,你就有政治形象。

  一位禪師不是普通的宗教導師。他不是神父,他不是教皇或商羯羅查爾亞。他不相信身份地位。他希望直接面對你,他也希望你直接面對他。他不想要中間有任何阻礙。

  這個「總督」會擋在中間。因為這個「總督」,師父將無法穿透北垣,北垣也無法理解師父。這個「總督」會是中間極大的障礙,它不會允許交流。自然,當你是個總督,你是不放鬆的,你是緊張的。當你是個總督,你就不準備聆聽,而是準備下令。當你是個總督,你就不可能鞠躬,不可能臣服。你反而希望禪師向你臣服。

  當禪師說:「我和這個傢伙沒有瓜葛」,這完全是恰當的。他似乎很粗魯,但並不是,這是出於深深的慈悲。這看起來粗魯,因為我們已經過於習慣禮節。但一個禪師不再是禮節世界裏的一員,所以他才是個禪師。他活在社會之外。他是個退出者。他是個叛逆者。

  他不關心禮節,因為有了這些禮節,虛假會繼續,自我會繼續。各種禮節都是對自我的支持。

  師父抽掉了那個總督的立足之地。他推倒了所有的支撐。他說他不想見這個傢伙。這看上去嚴厲、粗魯,但深入去看看這種慈悲。

  如果他沒有那麼慈悲,他就不會在意。他可以說:「好的,把那個傢伙帶進來」,他會和他交談,把他打發走,因為何必呢?但他真的希望那個傢伙進來,而那個傢伙是無法帶著總督身份進來的。那個總督身份必須被留在門外。舊的觀念必須被留在寺廟之外,他必須像一張白紙一樣進來。他必須像個孩子一樣沒有身份地進入寺廟。那樣事情才能開始,師父的火花才能點燃那個傢伙的某處內在。

  記住,這是出於慈悲。有時候出於慈悲師父會非常嚴厲,甚至無情——禪師尤其如此。

  一次一個大官,太尉郭子儀(Kuan Tzu)去拜見一位禪師。他問禪師:「大師,你怎麼解釋我慢(egotism)?」

  禪師突然臉色一變,用一種極其傲慢無禮的態度對太尉說:「你這個呆子在胡說些什麼?」

  這種蠻不講理、突如其來的侮辱嚴重傷害了太尉的情感,他的臉上開始露出一種輕微而嚴肅的不悅。

  這時禪師又微笑了,說:「大人,這就是我慢。」

  禪師非常非常實際,他們非常務實,他們落到實處。他們相信直接的反應,他們不相信各種解釋。他們當頭棒喝將你喚醒。

  如果這個太尉去見別人——一個印度教聖人或耆那教聖人——他們會給出一大堆解釋。他們會解釋背後的理論、哲學,他們會分析整個概念。但這個禪師一針見血。他沒有進入理論,而是直接切入事實。他創造了一個讓太慰生氣的情境。突然自我不再是一個理論問題,它變成一個實際情況,一個當前的事實。自我出現了,它的煙霧已經籠罩著太慰的意識。然後禪師說:「大人,這就是我慢。」他創造出一個事實,現在可以直接點明。

  這樣回答這個可憐的人似乎不近人情——他沒有問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一個非常靈性的問題:「什麼是自我?什麼是我慢?」——禪師卻說:「你這個呆子在胡說些什麼?」這個禪師非常有禪風。大家都知道禪師會棒喝,會跳到你身上,會把你趕出門去。禪師會創造出一個讓你的問題變成切身問題的情境,讓你直接醒悟到問題。禪是直接的,它不相信間接的東西。

  侍從送回名帖,表示歉意。「是我的錯」,總督說,然後用筆將「京都總督」幾個字塗掉。「煩請再問老師。」

  這個人肯定有極高的悟性,因為通常的官員不會這麼反應。通常的官員會生氣,會打擊報復。但這個人明白了。他肯定有罕見的聰明才智,一點就通,他不是笨蛋。他領會了,他可以看明白。他可以看到師父的慈悲,看到那個暗示、那個指點。現場的那個暗示非常微妙,如果他不是絕頂聰明,他就會錯過。

  這發生過許多次。許多人錯過了,因為那些暗示非常微妙。真相是非常微妙的。他肯定讀出了師父的慈悲。他沒有生氣,他沒有不爽。當師父說:「我和這個傢伙沒有瓜葛」,他肯定看到了背後的原因。這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你警醒,事情真的很明顯。如果你不警醒,事情就一點也不清楚。如果你不警醒,你內心的憤怒、你的反應會讓事情更加複雜。

  侍從送回名帖,表示歉意。「是我的錯」,總督說,然後用筆將「京都總督」幾個字塗掉。「煩請再問老師。」

  「噢,是北垣啊?」

  契沖禪師看了看名帖說:「我要見見這個傢伙!」

  事情發生了逆轉——只是塗掉了幾個字:京都總督。這麼小的改變能帶來這麼大的變化嗎?是的,生命是由小事組成的。自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它非常渺小。但當你正在遭受它,它就看起來很龐大。如果你有足夠的悟性放下它,它就顯得很渺小——就像你眼裏的一粒灰塵。

  當你眼睛上沾了一粒灰塵,那就像整座喜瑪拉雅山掉進了你的眼睛裏。一切都顯得黑暗,你開始看不清楚,心煩意亂。但當你把那粒灰塵取出來放在手上,你會看到它非常小。自我完全就像那樣,一旦你開始看清它,它就不再龐大。生命是由非常微小的改變組成的,小的變化會帶來轉變、質變。

  你們必須明白這個人的內在發生了什麼。他用筆將「京都總督」幾個字塗掉,這只是外在。他的內在發生了什麼?他也塗掉了一些東西。那更為重要,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他塗掉了他的功能,他塗掉了他的角色,他塗掉了他的身份。他變成了一張白紙。他塗掉了他是個人物的想法。他忘掉了迄今為止習得的一切。那一刻他放下了一切。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為什麼要假裝呢?是的,他的職業是官員,沒有問題,但那和這位禪師有什麼關係,為什麼禪師要關心你是不是一個官員呢?這個內在的微小的改變就可以改變整個世界。

  人類的大腦可以被分為兩部分,兩個半球。現在科學研究揭示了許多關於人類大腦的事實。大腦的右邊、右半球的功能和左腦完全不同。它們由一個非常小的橋樑聯結起來,大腦通過那個橋樑進行切換。左腦通過理智運作——它是嚴謹,它是邏輯,它是進取,它是野心,它是自我,它是男性,它是陽性,它非常暴力。大腦的左半球是數學、行動、分析、效果、男性、時間、進取、工作的半球,都是這類事物。

  大腦的兩部分由一個非常精細的橋樑聯結起來,你不停地從左腦換到右腦,從右腦換到左腦。事實上,那就是你呼吸改變的原因。有時候你正通過左鼻孔呼吸,然後有一個改變,你就開始通過右鼻孔呼吸。當你從右鼻孔呼吸,你的左腦就在運作——它們是相互關聯的。當你用左鼻孔呼吸,你的右腦就在運作。

  你的左手連著右腦,你的右手連著左腦。所以如果小孩用左手寫字,我們就強迫他們用右手。看來右就是對,左就是錯(right is right and left is wrong)。為什麼呢?一個左撇子小孩永遠不會滿足社會的要求。他會更有詩意,更有想像力。他會有偉大的夢想。他可能成為畫家、舞蹈家、歌唱家、音樂家,但他永遠不會擅長數學、工程、科學。他不會成為軍事家、殺人犯、政治家——不會。

  因為這些,左撇子是危險的。右撇子才是需要的人,歷史就是右撇子塑造的。左撇子必須被改變,因為如果你使用左手,你的想像力、你的女性部分會運作,你的無我意識(egolessness)會運作。你會更柔軟,更敞開。你會更有接受性。所以我們要強迫小孩改變。

  遲早左撇子會起來抗議右撇子。他們必須起義。事實上,有一半的人是左撇子——有一種平衡。但我們強迫他們改變。那些人裏面有八成不情願地變成了右撇子。有兩成的人堅持下來,但他們充滿了恐懼和擔憂。有什麼地方出錯了。這不是一個主導手的問題,這是一個大腦內部結構的問題。

  語言學家現在意識到世界上有兩種語言。一些語言啟用左腦——比如說,英語啟用的就是左腦。它是一種科學的語言,更加理性。霍皮族人的語言啟用的就是右腦。它是一種完全不同的語言,更形象,不太科學,更有詩意,更鮮明,更生動。霍皮族人無法在數學領域有很大的成就。

  我們被迫越來越限定在左腦,我們逐漸遺忘了右腦。我們已經忘記了右腦的世界。

  當你放下自我,這個轉變就在內在發生,所以大師們都強調臣服。它和外在沒有關係,它是內心深處的事情。當你交托自我,當你說:「我信任你,現在我會追隨你,我會是你的影子,不管你說什麼我都會照做」,突然你的左腦就停止運作了,它不再需要運作。質疑消失了。因為理智消失了,所以質疑消失了。爭論之心消失了。一種全新的能量從你的內在出現——你變得更有詩意、更歡樂、更喜悅,於是成長發生了。成長來自女性特質,成長來自右腦。

  所以這則寓言是象徵性的。這個官員明白了。他說:「好吧,我會放下我是個官員的想法。」塗掉京都總督的身份,他從左腦切換到了右腦。有了這種切換,一些事情才有可能。

  莊子講過一個故事。海神對河伯說:「你無法和生活在小地方的井底之蛙談論大海。你無法和只活一季的夏蟲談論冰凍。你無法和過於專業的知識份子談論道。但現在你漫過了你的小天地,你見識了大海,你知道了自身的渺小,我可以和你談論偉大的道理了。」

  這是河流入海時大海對河流說的話,在此之前大海一直保持沉默。

  河流到了,對於是否進入大海猶豫不決,大海沉默不語。然後河流進入了大海,大海才說:「現在你漫過了你的小天地,你見識了大海,你知道了自身的渺小,我可以和你談論偉大的道理了。」

  這就是當北垣認錯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覺得他錯了,這是一個根本性的改變。人們很難承認自己錯了。他們一直防衛,他們一直合理化。對北垣來說,認為對方很傲慢、很自大要更容易。如果你處於北垣的位置,你會怎麼想?設想一下。你會想這個人很傲慢。他是什麼樣的師父?一個師父必須非常謙卑,一個師父就是謙卑的化身。而這個人非常自大,他甚至不懂禮節。他是個粗魯的人,不懂規矩。你會生氣。你會找出一千零一個理由。人們一直在自圓其說。

  焦慮的病人對心理醫生說:「我愛上了我的馬。」

  「那沒什麼」,心理醫生回應:「很多人都愛動物。我妻子和我有條狗,我們就非常愛它。」

  「呃,但是醫生,我覺得我的馬對我有一種生理上的吸引力。」

  「啊!」心理醫生說:「是什麼樣的馬?公的還是母的?」

  「當然是母的!」男子不高興地大聲說:「你以為我是同性戀嗎?」

  你永遠可以找出辯護的方式。你可以為你的愚蠢辯護,你可以為你的病態辯護,你可以為你的神經質辯護。你可以一直為你的狀態辯護。你可以為你的痛苦、你的悲慘辯護。人們非常努力地守護他們的地獄——他們不想從裏面出來。

  當這個官員說:「是我的錯」,他的整個內在都改變了。你有觀察過當你認錯時會發生什麼嗎?一種緊張感突然沒有了。現在不再有辯護,你不需要辯護,你可以敞開。

  當他塗掉「京都總督」幾個字,他變成了一個不同的人。他不再是同一個人,記住。所以師父才說:「噢,是北垣啊?我要見見這個傢伙!」現在他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當你去見一位師父,你必須鞠躬——那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在東方向師父鞠躬並不只是一種禮節。它不是禮節性的,它是一種象徵。現在它成了禮節,所以它變得沒有意義。但如果你真心實意地向師父鞠躬,你的內在會有巨大的變化。你不再是同一個人,你已經塗掉了你的身份。你更加自由、更加敞開。你願意接收。

  當你向師父鞠躬,你更加女性化;你更加陰柔、敞開。你願意追隨師父。這是一趟未知的旅程,你必須信任。它沒有任何方式可以證明。你不知道它,你沒有體驗過,甚至沒有辦法向你證明它真的存在。你只有交托,你只有信任。

  這就像母鳥教她的孩子在空中飛翔……它們還沒有飛過,它們剛出蛋殼裏出來,還在準備。它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翅膀。它們有翅膀,但如果它們從來沒飛過,它們怎麼能知道呢?它們怎麼知道自己有翅膀呢?母鳥教導它們。她怎麼教呢?她拍著翅膀飛到外面去。小鳥們觀察,它們的心裏開始產生某種感覺。是的,它們也想這樣做,但是它們害怕。它們蹲在鳥窩邊上,害怕、緊張。所以母鳥飛來飛去勸說它們:「你們來吧。」也許有一隻小鳥——更有勇氣,更願意冒險——跳出窩去。他的起飛很笨拙,他的飛翔不太像飛翔,幾分鐘他就回來了——但現在他知道他有翅膀了。現在學會技巧只是時間問題。他能夠飛了。有時候母鳥不得不把小鳥趕出窩去,就是為了讓它們意識到自己有翅膀。

  一個師父面臨的是同樣的處境。你必須像孩子信任母親一樣信任師父。師父帶你踏上的是一趟前所未有的旅程。事實上,他帶你踏上的旅程你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更別說經驗了。他帶你踏上的旅程你甚至沒有聽說過,即使有人談論,你也聽不懂,因為它過於陌生。師父要改變你的整個模式。他帶給你一場脫胎換骨,一次蛻變,一次悔改(metanoia)。有時候他會勸說,有時候他會催促,不過一旦你進入天空,你將永遠心存感激。

  美麗之處在於他沒有給你任何東西。翅膀是你的翅膀,飛翔的能量也是你的,天空屬於師父也屬於你。他什麼也沒有給你,但他又給了你很多。他給了你勇氣,他給了你對可能性的信心,他帶給你一場新的冒險,他帶你進入了未知。不過臣服是必須的。

  「噢,是北垣啊?我要見見這個傢伙!」

  塗去名字成了臣服的象徵。他明白了他的錯誤,這個姿態很明顯。現在師父願意收下他了。只有當你願意被收下,師父才能收下你。在此之前時機不成熟,那沒什麼作用,不會幫到你。

  如果師父稍微世故一點,這個官員就會錯過。因為師父不講禮節,這個官員才有了一個成長的機會。他確實成長了——因為有時候這種成長就在一瞬間。

  悟性不需要時間。如果你有悟性,我說什麼你的內在就發生什麼;如果你愚鈍,你就必須思索它。否則我一說出什麼,你的內在就發生什麼。我在這裏說,它在那裏發生——你開始感受到它,你開始品嘗到它,你開始撲騰翅膀,你準備起飛,你開始變得勇敢,你開始被它的冒險性所吸引。每當我說了什麼,如果你有悟性,那就什麼也不用做,聽聞它就足以讓它發生。

  佛陀說有兩種類型的人:一種人通過聽聞就可以獲得真理,另一種人則必須付出很多努力。第二種人是平庸的人,但你們會驚訝地知道第二種人已經變得非常重要。他稱第一種人為SHRAVAKA(聲聞者)——和馬哈威亞用的是同一個詞。那些通過聽聞而達成的人就是SHRAVAKA。第二種人他稱為SADHU(苦行僧)——那些無法通過聽聞達成而必須做大量修行的人,因為他們的悟性不夠。否則的話,領悟就是解放。聽對了,它就發生了,於是任何情境都是禪機。

  禪稱這種境界為無生(MU-SIN)。無生意味著無念的狀態,通透的悟性。沒有思維活動,只有覺察的火焰。在這種境界,觀察者與觀察對象不再分離,知者與被知者不再分離,聽者與說者不再分離。

  有些人在這裏許多次達到了那種境界——無生的境界,那時你我不再有別,突然所有的界限都融解了,我們交織在一起。在那一刻就有交流,在那一刻就有傳遞。什麼方式都可以。我的沉默可以,我的話語可以,我的任何手勢都可以。不過你必須處於無生的狀態——一種無我的心境,一種沒有界限的狀態。只有在這種狀態,神才有可能,涅槃才有可能。

  芭蕉有一首著名的俳句:

  一個古池

  一隻青蛙跳入

  撲通!

  據說當時芭蕉坐在一個古池邊上,一個非常古老的池塘。一塊石頭上蹲著一隻青蛙。那肯定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那只青蛙正在享受日光浴。芭蕉安靜地坐在邊上觀看。他肯定處於無生的狀態。

  一個古池

  一隻青蛙 跳入

  撲通!

  隨著青蛙跳入古池的響聲——撲通!——據說芭蕉就開悟了。那聲「撲通」就足以喚醒他了。

  是的,在無生狀態,這一聲「撲通」就夠了。

  這個官員肯定是個悟性極高的人。站在師父門外,他肯定逐漸達成了對無生的一瞥。當侍從來懷著歉意說:「」大人,師父不願意見你。他拒絕了。他說: 『我不想見這個傢伙』」——撲通!,那一刻發生了什麼。這個官員意識到他的錯誤,他變成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他不再是同一個人。

  是的,這可以在一瞬間發生。這是一個悟性通透的問題。這只杜鵑也可以——撲通!微風吹過林間也可以——撲通!這都是可能的。如果你處於無生的狀態,不可能的也是可能的。禪就是如何達成這種無生、這種無念狀態的一種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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