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奇迹

第十三章奇迹的开始

  一九一六年仲夏在我们所有团员回忆起来,都是一段工作非常密集的时期。我们都觉得要加紧脚步,因为比起我们为自己设定的工作份量,我们所做的实在太少了。我们体会到能知道更多的时机可能稍纵即逝,就像它来的时候一般突然,所以我们设法在自己心里增加工作压力,在情况有利时尽力而为。

  我利用一些以前获得的相关经验展开一连串实验或练习。我进行一连串短暂而密集的斋戒,我称它「密集」是因为我并不是从卫生学的观点着手,相反的,我给有机体最强的冲击。此外我开始依照一个特定系统来「呼吸」,这种呼吸连同斋戒带给我一些很有趣的心理结果,同时我也「重复」心灵祈祷的方法,它曾经大有助于我集中注意力以及观察自己。此外我还利用一系列相当复杂的心智练习来集中我的注意力。我不在这里详述这些实验和练习,因为它们毕竟是我摸索个人之道的尝试,并不能确知会产生什麽结果。

  不过,所有这一切总和起来,加上我们的谈话和聚会,使我处于一种不寻常的张力之中。而且在相当程度上也为我在一九一六年八月所经历的一连串非凡的经验做好铺路。因为葛吉夫说话算话,我看到了事实,同时也了解当他说在事实之前有许多事情要先办好是什麽意思。(注:见第一章)

  这些事情包括准备,包括了解某些观念,包括处于某一种状态,这一种状态--情感上的--正是我们不明白的,亦即我们不明白它不可或缺,少了它事实就不可能发生。

  我现在遭遇非常棘手的问题,因为根本不可能描述这些事实本身。

  为什麽?

  我常常扪心自问,而我只能说它们其中有太多个人的成分,不可能为大众共享,而且我相信这不仅是我个人如此,而是事实一向如此。

  我想起以前在某些人的自传或笔记中,看到他们经历过非凡的体验却拒绝描述,而说出如上的断言时,总使我愤愤不平。他们一直在寻找奇迹,并且认为自己找到了,但当他们终于找到他们所寻觅的东西时,却总是千篇一律说:「我找到了,但是我无法描述我所找到的。」--这在我看来总是做作又虚伪。

  而现在我发现自己面临同样的难题,我已经找到了我所追求的,我看到也观察到完全超乎我们以为可能、可被承认、可被接受范围之外的事实,而我却不能对它们置一辞。

  这些经验的主体在于它们的内容以及随之而来的新知识,但即使对于外在层面我也只能做极概略的描述。如同前面所述,我在斋戒及其它实验之后处于相当亢奋激动的状态中,身体状况也比以前不稳定。我造访E.N.M.位于芬兰的别墅,我们近来常在他位于圣彼得堡的住宅聚会,葛吉夫和八个团员正在那儿。傍晚时分我们试图继续讲述自己的一生,葛吉夫非常严厉又辛辣,好像他正设法激怒每一个人,他尤其强调我们的懦弱与懒于思考。

  当他开始当着众人的面转述我推心置腹告诉他对于S博士的想法时,我尤其大受刺激。他所说的之所以令我非常不快,主要是因为我总是以类似的方式谴责别人。

  我推想大约十点左右他叫我、S博士和Z走进另一个隔离的房间,我们采取「土耳其式」的坐姿。葛吉夫开始向我们说明并示范一些姿势和身体动作,我无法不注意到他所有的动作都带有惊人的把握和准确,虽然这些姿势和动作本身并不特别困难或不好学,一个优秀的体操选手毋需额外费力就做得到。我从不自诩能成为体操选手,但也可以有样学样。葛吉夫解释说虽然体操选手可以做到所有这些动作,但他们的作法与他有别,他采取的是一种特殊的方式,让全身肌肉放松。

  过后,葛吉夫又老话重提,问我们为什麽不能讲述我们自己的一生。

  奇迹就从这里开始。

  我绝对可以担保葛吉夫并没有使用任何外在方式,亦即他并没有给我麻醉药或施予任何已知的催眠法。

  奇迹出现于我开始听到他的想法。我们都坐在小房间内,木造的地板并未铺地毯,就像一般乡间小屋一样。我与葛吉夫对面而坐,S博士和Z分坐两侧。葛吉夫谈起我们的「特征」,我们无能看到真相或说出真相。他的话使我倍感烦恼不安,正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他话中有一些是针对我而发的「想法」,我逮到其中之一,如平时一般大声作了回答。葛吉夫对我点点头,停止说话,他坐在那里不发一句话。过了一会儿我在内心里听到他的声音,好像在我胸腔近心脏处传出。他提出一个明确的问题,我看着他,他正坐着微笑。他的问题引起我极强烈的情绪反弹,然而我仍然做了肯定的答复。

  「为什麽他说那些话?」葛吉夫轮流注视Z和S博士问道,「我有问他问题吗?」

  他立刻以前面的方式提出一个更刁难的问题,我仍以一般的声音回答他。Z和S博士显然非常吃惊于眼前这一切,尤其是Z。这场对话--如果可以称为对话--持续了半小时以上。葛吉夫无言地询问,我则以一般说话方式作答。葛吉夫对我所问所说而我不能传出去的话使我深感烦躁,这是有关某些条件,我要不是接受,就是离开这工作。葛吉夫给我一个月的期限,我拒绝了,说不管他的要求有多困难我都会马上照办,不过葛吉夫坚持一个月的期限。

  最后他起身,我们走出房间来到阳台,在这房间另一侧有另外一个大阳台,其它人都坐在那里。

  发生这之后的状况我几乎不能说什麽,即使大事情都发生在后头。葛吉夫正和Z与S博士说话,他说了关于我的什麽深深刺激了我,我从椅子上跳起走进公园,再从那儿走入林中。我在黑暗里走了许久,整个笼罩在极度不寻常的想法和情感中,有时我好像发现了什麽,有时又失去头绪。

  如此过了一两个小时,最后就在我感觉内在矛盾与骚动的顶点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我随之很快就清楚确实了解葛吉夫所说的一切,以及我自己的位置。我看出葛吉夫是对的,我自认内在稳定而可靠的部份实际上并不存在,但我同时发现了其它一些东西,如果我把这点领悟告诉他,我知道他不会相信,不过对我而言它确实不容置疑,其后的发展也显示我是对的。

  我久久坐在那里抽烟,沈浸在一种喜悦之中。当我回到别墅时小阳台已经笼照在一片漆黑之中,我想既然大家都睡了,我也就回到房里独自睡去。事实上葛吉夫那时正和其它人在大阳台用餐。在我上床不久,一股奇异的亢奋又来了,脉搏急速跳动,我又在胸腔听到葛的声音。这一次我不但听到,也能以心智回应,葛吉夫听到了也回答我。这场对话有一股非常奇异之处,我试图找出某个证据可以证明它为事实,却遍寻不着,而毕竟它可以只是「想象」或一个醒着的梦,因为纵使我想办法问葛吉夫某件具体实在的事情来肯定这场对话真实无疑或葛吉夫确实三与其中,却想不出够份量的问题。某些我问他答的问题其实我自问自答就够了,我甚至觉得他避开具体的回答,以免以后可能被充作「证据」,然而对其中一两个问题他倒是有意做了明确的答复。但是,认为它是一场对话的感觉很强,这是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感觉。

  经过一阵长长的沈寂之后,葛吉夫问了一个问题,立刻使我全身警觉,然后他打住,好像在等待答复。

  他所说的话突然终止了我的思想和情感,那不是恐惧,至少不是一个人自知在害怕时那种有意识的恐惧。但是我不住发抖,某种东西完全使我瘫痪,即使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想要作出肯定的答复,也无法清晰说出一个字。

  我感觉葛吉夫在等待,而他不能久等。

  「好了,你现在已经累了,」他最后说,「我们留到以后再说罢。」

  我开始说了一些什麽,我想我要他再等一会儿,给我一点时间来习惯这种想法。

  「以后罢,」他的声音说,「睡罢。」他的声音停了。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睡。次日早晨我走出户外来到前日傍晚坐过的小阳台。葛吉夫正坐在二十码开外的花园中,靠着一张圆桌,有三个人在他身旁。

  「问问他昨晚发生了什麽事?」葛吉夫说。

  不知怎的,这景象使我生气,我转身向小阳台走去,当我走近时又听到葛吉夫的声音在我胸腔响起,「站住!」

  我站住,转身向葛吉夫,他正在微笑。

  「你要上哪儿去?」他用一般的声音说道。

  我到他身旁坐下,甚麽话也说不出,我也不想开囗。就在这时我察觉思想理路变得异常清晰,因此决定趁这时机集中思考一些平常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我想,在这非比寻常的状态中我也许能够破解一些平日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开始思索创造射线的第一个三力一组,我思索形成一力的三力是什麽意思?我们能加以定义吗?我们能明了它们的意义吗?似乎有东西在我脑海里成形,然而就在我企图把它形诸文字时,一切又消失不见了--意志、意识......第三个是什麽?我问自己,似乎只要我说出这第三个力就能立刻了解其余一切。

  「不要去想它。」葛吉夫大声说。

  我转眼看他,他也看着我。

  「还早得很呢,」葛吉夫说,「你不可能现在就知道答案,最好想想你自己,你的工作。」

  与我们坐在一起的人困惑地注视我们。葛吉夫已经响应了我的想法。

  接着发生一件非常怪异的事情,持续了一整天,甚至直到以后。我们在芬兰多待了三天,在这三天之中我们尽情讨论五花八门的各种话题。我一直处在一种很不寻常的情感状态中,有时变得沉重而疲累。

  「我要怎麽摆脱这种状态?我受不了了。」我问葛吉夫。

  「你想要睡觉吗?」葛吉夫说。

  「当然不想。」我说。

  「那你还要求什麽?这就是你想要的,好好利用它吧,你此刻不在睡觉!」

  我认为这并不完全正确,我无疑的有时还是会「睡觉」。

  在这奇异的冒险中,我说过的许多话一定令同处的伙伴大为吃惊,而我自己也对许多事情感到惊讶,许多事就像在睡梦中一般,和现实毫无关连。无疑地有很多是我虚构的,随后我想起曾经说过的话,那感觉好怪。

  最后我们前往圣彼得堡。葛吉夫要去莫斯科,我们一起从芬兰车站朝Nikolaievsky车站走去。

  一大群人齐聚为他送行,他走了。

  但奇迹还有得发生呢。那天浓暮时分又发生意想不到的新奇现象,我在和他「交谈」时看到他正坐在前往莫斯科的列车厢上。

  这之后我度过了奇特的三个星期。在这段期间我偶而会看到在「睡觉的人」。

  这点需要特别解释。

  在葛吉夫离开两三天之后,我正走在Troisky街上,突然间我看到这个迎面而来的人正在睡觉,这一点可以百分之百肯定。虽然他的眼睛张着,但他走着走着显然深陷梦里,它们像云块一样略过他的脸。我那时想如果盯着他够久的话我就能看到他的梦,也就是说我能明白他在梦里所见的一切,但他擦身而过。之后又来了一个人也在睡觉,一辆昏睡的izvostchik载着两个昏睡的乘客驶过,突然我发现我就像「睡美人」中的王子一样,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在睡觉,那是一种清清楚楚确实不过的感觉。

  我领悟到那意指许多我们不常看见的事物其实可以被肉眼看到。这些感觉持续了几分钟之久,到了第二天就变得很微弱了,然而我同时发现借着努力记得自己我可以强化并延长这些感觉,只要我有足够的能量不被带走,也就是说不让周遭的一切吸引我的注意,它们就可以维持下去。当我的注意力被引开时我就看不到「睡觉的人」,因为显然我自己也睡着了。我只把这体验告诉团里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人说他们设法记得自己时也有类似的体验。

  其后一切又回复正常,中间确实发生了什麽,我无法给自己一个清楚的交代,但我内在的一切早已天翻地覆。而且在那三个星期之中,我的想法和言谈无疑有大半纯属虚构幻想。

  但是我看到了自己,也就是说,我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内在,这一点无庸置疑。虽然其后我又回到了往常的自己,却无法不知悉这事确实发生过,而且我永远不会忘记。

  在那时我清楚了解到没有一个高层级的印象--也就是超越日常生活的可观察现象,或所谓的「超自然现象」--可以在一般意识状态下被当成一般现象以普通方法观察。要是我们认为可以用研究电机、化学或气象的方法来钻研高层级的现象,诸如「心电感应」、「千里眼」、预知未来和通灵现象等,这是再荒谬不过的想法。在高层级的现象之中有某种质地,要观察和研究它们需要一种特殊的情感状态才行,所谓「导引得当」的研究室实验和观测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我先前在完成我自己的实验之后就得到同样的结论,这在《宇宙新模型》的〈实验的神秘主义〉(Experimental Mysticism)一章中有详述,不过我现在终于明了不可能的原因了。

  第二个有趣的结论就难说多了。这是关于我的某些观点,对某些目标、欲望及渴求的陈述有了改变。这其中许多层面直到后来才豁然开朗,而且其后我才清楚明白这时我对自己、对周遭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明确的改变,尤其是所谓「行动的方法」。要形容这些变化着实不易,我只能说它们与在芬兰所说的种种并不相干,而是我在那里体验到的情感的结果。

  我首先能记下的改变是截至那时为止我的人生态度中最根本的特性--极端的个人主义--正逐渐转弱,我开始多看到人们,更能感受我与他们是一体的。第二个改变则是不知何故,我在心灵深处了解到「不可能使用暴力」这个密意原则,也就是说,不可能凭借暴力获得任何东西。我清楚无疑地看出--而且往后也抱持同一信念--暴力的手段和方法不论介入哪一件事物都一定会产生负面结果,亦即无论它们想要达到什麽结果,都会反其道而行。我获得的结论外表近似于托尔斯泰的「不抵抗主义」,但它又不是「不抵抗」,因为我不是从伦理而是从实用的观点获致这结论,不是从何者较好何者较差的标准,而是从什麽比较有效、比较方便的标准来衡量的。

  九月初葛吉夫来到圣彼得堡。我企图问他在芬兰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他真的说了一些吓着我的话吗?我又为什麽被吓着?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表示你还没准备好,」葛吉夫说。

  他不再进一步解释。

  他这次来访的谈话重心是我们每一个人的「主要特征」或「主要弱点」。

  葛吉夫在界定特征时常有独到的见解。这次我领悟到不是每一个人的主要特征都能加以清楚界定,某些人身上的特征可以深藏在种种正经的表现之下,以至于几乎找不出来,那麽一个人就可以把自己视为他的主要特征,正好比我可以把我的主要特征叫做「邬斯宾斯基」,或如葛吉夫一直称呼的「Piotr Deminouch」。这是不会搞错的,因为每一个人的「Piotr Deminouch」可以说都「围绕在他的主要特征四周」。

  每当有人不同意葛吉夫所指出为他的主要特征时,他总是说,不同意的这个事实就显示出他是对的。

  「我不同意的只是你所说的真的是我的主要特征吗?」某人说道,「我知道自己的主要特征糟糕得多,但我不反对别人也许看我正如你所描述的模样。」

  「你对自己一无所知,」葛吉夫对他说,「如果你认识自己就不会有那个特征了,而且人们就是以我告诉你的那方式看你。但你没有看出他们怎麽看你,如果你接受我对你指出的主要特征,你就会知道别人怎麽看你。如果你找个方法去对抗、去摧毁这个特性,也就是摧毁它不由自主的显现(葛吉夫强调这几个字),你就能制造不是现在你给别人的印象,而是你想要的任何印象。」

  我们由此展开一场长谈,讨论一个人给别人的印象以及他怎样制造出合意或不合意的印象。

  当别人在一个人身边总是可以看出他的主要特征,不论它多麽隐而不显。当然他们并不总是能清楚界定它,不过他们的界定通常都很接近而且绝妙。拿绰号来说好了,绰号有时极能表明主要特征。

  谈到印象使我们再次探讨「内在顾虑」和「外在顾虑」。

  「当一个人困在他的主要特征时,就不可能具有正确的外在顾虑,」葛吉夫说,「譬如说某某(他指出我们团里的某个人),他的主要特征是他从不在家(never at home),那麽他怎麽可能顾虑任何事或任何人?」

  我很惊讶这个特征被葛吉夫如此艺术地表达出来,它已不再是心理学了,而是艺术。

  「心理学本来就应该是艺术,」葛吉夫说,「心理学根本不可能只是一门科学。」

  他指出我们团里另一个人的主要特征是他根本不存在。

  「你明白的,我没有看到你,」葛吉夫说,「这不是说你一直如此,可是当你像现在这付样子,你就根本不存在。」

  他对另一人说他的主要特征是凡事总要与人争辩。

  「可是我才不争辩呢,」这人立刻急切回答。

  我们都忍不住笑了。

  葛吉夫告诉另一个团员--就是被拿来充作分离个性与本质的实验品,而想吃点覆盆子果酱的那个中年人--说他的主要特征是没有良心。

  隔天这个人说他去了民众图书馆,查阅四种语言的百科大字典,看看「良心」是什麽意思。

  葛吉夫只摇了摇手。

  葛吉夫对另一人--即那人的实验伙伴--说他不知羞耻,他立刻开了自己一个有趣的玩笑。

  在这段时间葛吉夫驻留在附近的Nevsky住所中,他受了严重风寒,所以我们分组到他的住处会面。

  他有一次说我们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我们应该作个明确的决定,看是要跟随他工作下去还是要彻底放弃这个方向,因为半正经(half-serious)的态度将会一事无成。他又补充说他只要和郑重决定要对抗自己机械性和昏睡的人一起工作。

  「到这个时候你们应该知道我不会对你们施加任何可怕的要求。不过,脚踏两条船毫无意义,如果有谁不想清醒,那就至少让他好好安睡。」

  他说要和我们个别谈话,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对葛吉夫充分表明为什麽我们值得他来费心。

  「你们以为也许这样我会相当满足,」葛吉夫说,「或者你们以为我没有别的事好做,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就严重误解了。我还有许多事好做,假使我把时间花在这上头,那只是因为我有明确的目标。目前你们应该明了我的目标是什麽,而且你们应该看出自己和我同不同路,我不会再多说什麽。但往后我将只和那些能助我达成目标的人一起工作,而只有坚决要对抗自己--亦即对抗机械性的人,才能有助于我。」

  谈话到此结束,其后葛吉夫和团员谈了约一星期之久。他和有些人谈了很久,和其它人则没谈那麽久,最后几乎每个人都留了下来。

  P--我在分离个性与本质的实验中提及的中年男子--光荣地通过这测验,很快变成团体中的活跃份子,只有偶尔走岔,显出拘泥的态度或是只求「字面的了解」。

  只有两个人放弃,他们好像被施了魔法,突然之间不再了解任何事情,而且对葛吉夫说的一切都觉得不对,对于其它成员则显得冷漠无情。

  这种态度一开始还只是怀疑、不信任,最后却演变成对我们的公开敌视,以及不知打从哪来的,充斥着意想不到的怪异指控,使我们大为惊愕。

  他们认为「我们凡事都保密」。我们无法告诉他们葛吉夫在他们不在场时所说的话,我们对葛吉夫编派他们,想使他不再信任他们,我们转述与他们的一切谈话,扭曲所有事实并且设法制造假像,使葛吉夫经常判断错误。我们给葛吉夫对他们的错误印象,使他一点也看不到真相。

  在这同时葛吉夫也「变了一个人」,他和以前大不相同,变得严厉又吹毛求疵,对人都失去感情及兴味。这一点尤其奇怪,因为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大部份团员都极富情感,对这两个抗议份子尤其具有好感。

  我们试图多次与葛吉夫讨论他们,当听到我们说他们觉得我们总是给他「制造错误印象」时,他笑个没完。

  「看看他们是怎样评估这工作,」他说,「在他们眼中我是怎样一个可怜的小白痴啊!我是多麽容易受骗!你们看看他们已经不再了解最重要的事情了。在这工作之中,老师不会受骗,这是一条律则,来自我们说过的知识和素质。如果我想要我可以骗你们,可是你们骗不了我,如果事实并非如此,你们就不会向我学习,反而是我像你们学习了。」

  「我们要怎样和他们说话?又要怎麽帮助他们重返团体?」某些人问葛吉夫。

  「你们不但什麽都做不了,」葛吉夫对他们说,「而且也不应该企图去做,因为这些尝试会摧毁他们最后一线自知自明的生机。浪子总是很难回头,而且这决定必须完全出于自愿,没有丝毫说服与勉强。你们应该明白你们所听到一切谈及你我的言论都是企图自我辩护,竭力责怪别人以便觉得自己没错。这意指越来越会说谎,说谎必须被摧毁,而且只有经过受苦才能毁去。假使以前他们就很难反观自己,现在就要难上十倍了。」

  「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其它人问,「为什麽他们对我们以及对你的态度会有这样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你们是第一次看到这情况,」葛吉夫说,「所以你们觉得很奇怪,不过以后你们会看出这种事常常发生,而且方式都一样。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不可能脚踏两条船,而人们通常都认为他们可以,也可以新旧一把抓。当然他们不是有意这麽想,但结果都一样。

  「而什麽是他们最想保留不放的呢?第一就是有权对人、对观念保有自己的评价,这一点最有害。他们是呆子而且自知如此,也就是说,他们在某个时候有这个体会,为此他们前来学习,但是下一刻他们又忘得一乾二净。他们把自己微不足道的主观想法带进这工作,他们开始评断我、评断每个人,一付可以评断万事万物的样子。而这点立刻反映在他们对工作的观念,以及对我说的话的态度上,他们已经『接受这回事』却『不接受另一回事』」;他们同意这点却不同意那点;他们在这件事上相信我,在另一件事上又不相信我。

  「而最有趣的是他们想象在这情况下一样可以『工作』,亦即不凡事相信我也不凡事接受,实际上这绝无可能。他们若是不接受或怀疑某事,就马上发明另一事来取代,『插科打蓣』登场了--发明出新的理论和新的诠释,与工作本身或我所说的八竿子打不着。接着他们开始在我的一言一行以及别人的一言一行之中挑三拣四找麻烦。从这时起我开始说出我不甚了了甚至毫无概念的事,而这些事他们远比我清楚;其它团员都是呆子、白痴等,像个手摇风琴吹嘘没完。当一个人说出这些台词我就知道底下他接着要说什麽,而且你们也会从结果得知。好玩的是人们可以看到别人的这些问题,但是当他们自己做出疯狂举动时,却马上看不出自己也是如此。这是一条律则,要爬上山顶很难,滑下来却很容易。他们用这种方式对我或对其他人说话,竟然一点也不会不好意思,主要是他们以为这可以与某种『工作』结合在一起,他们甚至不想了解当一个人接近这道隘囗时,他就会唱起他的小曲。

  「而且再注意一点,他们是一对的,如果他们分开各自独立,会比较容易看清楚他们的情况而回头。但他们是一对的,他们是朋友,彼此狼狈为奸,一个不能没有另一个,而即使他们想要回头,我也只收一个,而不收另一个。」

  「为什麽?」一个在场者问。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葛吉夫说,「在目前这个例子只是要帮助另一个人问自己谁对他最重要,是我还是他的朋友。如果他的朋友最重要,那就没什麽好谈了;但如果他认为我最重要,那麽他必须离开他的朋友,自己回来。其后另一个人也许也会回来,不过我告诉你们,他们俩焦不离孟又彼此妨碍。这就是一个确实的例子,显示出在人们离开对他有益的事物后,是如何做出对自己再不利不过的举动。」

  十月时我和葛吉夫待在莫斯科。

  在他位于Bolshaia Dmitrovka的小公寓中,所有的地板和墙壁都以东方形式覆上地毯,天花板则垂饰着丝质披肩。我很惊奇于它的特殊风味,首先是来访的人--都是葛吉夫的学生--不害怕保持沉默,这本身就极不寻常。他们来,坐下来抽烟,通常几小时都不发一语,而这份沉默没有一点迫人或令人不悦的味道,反而因为不再需要勉强扮演角色而洋溢着自由和自信。

  不过在偶然造访又心存好奇的访客看来,这份沉默就变得非常古怪。他们开始说话,滔滔不绝,好像害怕停下来,害怕去感觉什麽。在另一方面,有些人被得罪了,他们认为这份「沉默」是针对他们而发,以显示出葛的学生是多麽优越,而使他们明白自己不值一顾;其它人觉得这沉默很是愚蠢、好玩、「不自然」,它显示出我们的特性,尤其是我们的弱点以及我们全然臣服于葛吉夫的「压迫」之下。

  P甚至决定要记下形形色色的人对这「沉默」的反应。我在这情况中了解到人们最怕的莫过于沉默,我们之所以想要说话是出于自我防卫,而且总是立基于不愿意去看到某事,不愿意向自己承认某事。

  我很快注意到葛吉夫的小公寓另一个奇异的特性,在那里撒不了谎,谎话一出立刻变得显而易见、明白确实。有一次葛吉夫的公寓来了一个访客,我见过他,他有时会三加团体聚会。公寓里除了我之外还有两三个人,葛吉夫本人并不在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我们的访客开始说刚刚他怎麽碰到一个人,那个人告诉他一些关于战争、和平的可能性等等有趣至极的事情,突然间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感觉到他在撒谎。他才没有遇到任何人,也没有一个人告诉他任何事情,他只是即席胡诌,因为无法忍受沉默。

  我觉得看着他很不自在,好像如果我看着他,他就会察觉我看出他在说谎。我瞥瞥别人,看出他们也和我一样,而且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接着我看看那个说话者,我看出只有他还没有察觉发生了什麽事,仍然滔滔不绝,越来越被他的话题带着走,丝毫没有发觉我们无意间交换的眼神。

  这不是唯一的例子。我记起我们在夏天时企图讲述自己一生的尝试,以及在我们想要掩藏事实时说话的「语调」。我领悟到此处关键也是在语调。当一个人喋喋不休或等待时机开囗时,他不会注意到别人的语调,也不能区分谎言和实话。但是当他比较是自己--也就是稍微清醒时--他能听出不同的语调,而开始区分谎言和实话。

  我们和葛吉夫的学生就这话题谈了几次,我告诉他们在芬兰发生的事情以及关于我在圣彼得堡街上看到的「睡觉的人」。在葛吉夫公寓里的机械说谎的人,使我鲜活地忆起「睡觉的人」给我的感觉。

  我很想把一些莫斯科的朋友介绍给葛吉夫,但在这段期间我所遇见的朋友--只有V.A.A.,我的报业老友--显现充分的生命活力。虽然他一如往常,工作堆积如山,常常要在各地奔波。但当我向他提起葛吉夫时他很感兴趣,因此经由葛吉夫的允许我就邀请他来葛吉夫的住处午餐。葛吉夫召集了大约十五个学生,安排了在那时算得上奢华的午宴;有Zakuski派、Shashlik与Kha葛吉夫herin酒等等。总而言之这是一种高加索的午餐,从中午一直持续到黄昏。

  他请A坐在他身旁,对他殷勤款待、频频为他斟酒挟菜。当我明白我把朋友置于怎样的一个考验时,我的心陡然下沈。事实上每个人都保持沉默,A屏息五分钟之后,他开囗了,他说起战争;说起我们所有的同盟和敌人,整体来谈又个别分析;他转述在莫斯科及圣彼得堡所有政府官员对种种话题的意见和看法;接着他说起为军人准备的脱水蔬菜(这是他在新闻本行外从事的工作),尤其是洋葱的脱水过程。他还谈到人造肥料、农业化学以及一般化学,然后他谈起「改良」(melioration)、精神主义、「双手的物质化」(materialization of hands)、还有其它种种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论是葛吉夫还是其它人都不发一言。

  我正想开囗说话以免A觉得被冒犯了,但葛吉夫严厉地看了我一眼立刻使我刹住。此外,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可怜的A丝毫没有察觉任何异样,他被自己的谈话以及流利的囗才整个带走,愉快地在餐桌边上滔滔不绝一直谈到四点,然后他十分热切地与葛吉夫握手,谢谢他如此「精彩有趣的对话」。葛吉夫看着我,狡猾地笑了。

  我觉得非常丢脸,他们作弄了可怜的A。A当然料想不到这样的事情,所以他被逮着了。我领悟到葛吉夫给了他的学生一次示范演出。

  「你看到了吧,」A走后他说,「他被称为一个聪明人,但如果我把他的裤子抽走他也不会察觉,就让他说吧,他别的都不要就要这个。每个人都像他一样,这人已经比别人好太多了,他不说谎,他真的知道他在说什麽,当然是就他的方式而言。但想想看,他还有什麽用处?他已经不年轻了,而也许这次会是他有生之年能聆听真理的唯一时机,而他一路说个不停。」

  我记得有一次与葛吉夫在莫斯科的谈话,和我在圣彼得堡提起的另一次谈话有关,这次是葛吉夫他自己提起的。

  「到目前为止你所学到的种种,你认为那一样最重要?」他问我。

  「那当然是八月时我所经历的体验了,」我说,「如果我能随心所欲引动它们,使用它们,那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因为我认为那样我就能发现其余的一切。不过,同时我知道这些『体验』,我用这个字是因为没别的字好用,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点点头--「是依赖我那时的情绪状态,而且我知道它们一直都要仰赖它而出现。要是我能在心里创造出这样的情感状态,我就能很快进入这些体验之中,然而我感到我是如此远离这种情感状态,就好像我正在『睡觉』,而那是清醒--我要怎样才能创造这种情感状态,请告诉我。」

  「有三种方式,」葛吉夫说,「第一,这种状态有时偶尔会自行出现。第二,某人可以帮你创造。第三,是你自己来创造,你比较喜欢哪一种?」

  我承认在一刹那间我极想开囗说我宁愿让另一人--也就是他--帮我创造出这种情感状态。但我立刻省悟他会说他已经做过一次了,所以现在我要不是等待它自行出现,就是自己设法去得到这种状态。

  「我当然想自己来创造,」我说,「但要怎样才能做到?」

  「我以前就说过,牺牲是必要的,」他说,「没有牺牲将一无所得,但如果世界上有什麽事人们不了解,那就是牺牲这观念。他们认为自己已经牺牲了所拥有的某样东西,比如说,我曾经说过他们必须牺牲『信仰』、『宁静』和『健康』,他们只了解字面意思。但我的重点是他们根本没有信仰、宁静和健康,所有这些字都要加上引号。事实上他们只需牺牲掉自以为拥有而实际上没有的东西,他们必须牺牲幻想,但这对他们很难,非常困难,要牺牲具体的东西容易多了。

  「人们要牺牲的另一事物就是他们的痛苦,这也很难做到,一个人可以弃绝享乐,但不能放弃痛苦,人被造成这个样子以至于他最执着的就是自己的痛苦。然而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是必要的,如果人没有从痛苦中解脱出来,没有牺牲掉他的痛苦,就无法工作。以后我们会详谈痛苦。人不吃苦就一无所得,然而同时一个人必须从牺牲痛苦下手。好吧,想办法了解这是什麽意思。」

  我在莫斯科待了一星期,然后带着一箩筐的新观念和新印象回到圣彼得堡,在此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使我明白了这体系的种种以及葛吉夫的教导方式。

  在我逗留莫斯科期间,葛吉夫的学生向我说明了关于人及世界的各种律则,在这其中他们再次出示「氢表」(table of hydro葛吉夫ens),一如我们在圣彼得堡给它的称呼,但格式却扩充了许多,亦即在葛吉夫以前为我们算出的三阶氢之外,他们又进一步细分成十二阶。(见表四)

  照这形式看来,这表格简直无法理解,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要加以细分。

  「让我们举第七阶作例子好了,」葛吉夫说,「这里的绝对者是氢96,火就是一个例子,火可以算是一块木头的绝对者。现在看看第9阶,这里的绝对者是氢384或水,水又是一块糖的绝对者。」

  可是我还是无法掌握可以据此确定何时利用这进阶的原则。P给我看一张表格,它制订到第五阶且关连到不同世界的平行层次,然而我仍然一无所得。我开始设想是否不可能以各种宇宙来连结这种种进阶,可是当我这样细想时我就走上完全错误的方向,因为宇宙当然和这进阶划分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时我似乎也不再了解演绎出第一阶「氢」的「射线的三个八度音阶」,在这里主要的绊脚石是三力1.2.3及1.3.2的关连以及碳、氢、氧的关连。

  在这同时我明白这里面含有重要的知识,所以我闷闷不乐离开莫斯科,认为我不但没有学到新东西反而还丢掉旧东西,也就是我自认已经了解的道理。

  我们团体有一项协议,就是谁到莫斯科听到任何新说明或是讲课,必须在返回圣彼得堡时把它全部传达给别人。但在往圣彼得堡的途中,我在脑海里仔细查遍莫斯科的演讲,发觉我无法把「要点」传达给别人,因为连我自己都不了解。这点使我急躁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就这样我抵达圣彼得堡,隔天就去三加聚会。

  我尽可能拖延时间不谈起这「图表」--我们对葛吉夫的体系一部份的称呼,并应付一般问题及律则。这时我开始传达这次旅行的整体印象,在我说某件事的同时,脑中却转着另一件事:我要怎麽开始--1.2.3如何转换到1.3.2?可不可以在我们所知的现象中找到这转换的例证?

  我觉得我必须立刻找到一个头绪,因为除非我自己找到头绪,不然我不能对别人说什麽。

  我开始把这图表画在黑板上,它是射线的三个八度音阶的图表:绝对者--太阳--地球--月球,我们早已熟知这术语以及葛吉夫的说明方式,可是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能说出什麽新东西。

  突然间,一个单字闪过我的脑海,在莫斯科没有人说过这个字,可以关连起一切并说明一切:「一个移动的图表」。我领悟到必须把这图表想象成移动的图表,这个连锁的环节会如某种神秘舞蹈互换位置。

  对这个字我的感受如此之多,以至于有一会儿我听不到我在说什麽,可是不久当我集中心神我看到他们都凝神静听。我解释了一切在我来这聚会途中所不了解的问题,这带给我强烈又清晰的感受,就好像我藉由解释给别人听而给自己发现新的可能性、新的关照及了解的方法。趁着这感受的冲力,在我一说出关于力量1.2.3及1.3.2的转换例证或模拟一定可以在现实世界找到,我立刻在人类有机体、天文世界以及波动力学中看到例证。

  其后有一次我和葛吉夫谈论种种进阶,我并不明白它们的目的。

  「我们把时间浪费在猜谜上,」我说,「帮我们快一点解决这些谜题不是比较简单吗?你知道我们前面还有重重难题,照这步调我们甚至无法达到,你自己就一直经常说,我们几乎没有时间。」

  「就是因为几乎没有时间,而且前面还有重重难题,才必须照我这样做。」葛吉夫说,「如果你害怕这些困难,那往后会怎样?你以为在学校每件事都会完整给你吗?你把这点看得太天真了,你必须狡猾、你必须伪装在谈话时导引话题。有时道理是从笑话、从故事学来的,而你还想要事事简单易学。事情永远不会如此,你必须知道如何在不给的时候去拿,必要时还去偷,但是不要坐等某人过来把它交给你。」

  (表四)

  《探索奇迹---无名教学的片段记录》作者:P.D.邬斯宾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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