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奇迹

第二章:人的四个身体(一)

  在圣彼得堡,夏天就在例常的文字工作中渡过;为我的书准备新的版本,校对等等。这是个可怕的1915夏日,带着逐渐阴沈的气氛,尽管我付出所有的努力也无法放松自己。战事此刻正在苏俄领土上进行且逐渐接近我们,一切都在开始动摇,隐藏的自毁行动已经在俄罗斯的生活上产生决定性的影响,一场「力量的考验」正在测试我们。印刷工人不断罢工,我的工作被迫终止。我开始认为,在完成我的计划之前大灾难一定会降临我们。但我的思绪却经常回到在莫斯科的谈话。记得有几回事情变得特别困难时,我对自己说:「我会放弃一切到莫斯科去追随葛吉夫。」每一次这样想时,我就会感觉轻松一些。

  时间一天天过去。有一天,那已经是秋天,有人叫我接电话,我听到葛吉夫的声音,他已来到圣彼得堡要逗留几天,我立刻前往见他。他一边跟别人谈着各式各样的话题,一边就像在莫斯科那样对我说话。

  第二天当他离去时,他对我说他很快会再来。就在他再次来访时,我告诉他在圣彼得堡我所三与的某个团体,在那儿,不论是战争还是心理学,任何可能的话题都会讨论。他说,结识这类团体或许有用,因为他想在圣彼得堡开始类似在莫斯科指导的工作。

  回莫斯科时他答应两星期内回来。我对几位朋友提到他,之后我们开始等待他的到来。

  他再回来时虽然逗留的时间很短,但我还是介绍了几位朋友给他。关于他的计划和意图,他说他想在更大的尺度上组织他的工作;公开演讲、安排一系列的实验以及示范,吸引一些在多方面更有准备的人前来加入他的工作。这让我想起在莫斯科听到的某一个部份,但我并不十分了解他所提的「实验」与「示范」是什麽;这要到后来才变得清楚。

  我记得有一次,照例与葛吉夫在Nevsky街上一间小咖啡店里的谈话。

  葛吉夫告诉我一些细节,关于组织工作团体以及团员在工作中的角色。有一两次他用了「密意」这字眼,那是先前不曾听他提过的,我有兴趣想要知道他会怎麽解释它。但当我试图打断并问他「密意」指的是什麽时,他却避而不答。

  「这并不重要;嗯----可以随你喜欢去称呼它,」他说,「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团体』是一切事物的开始,一个人做不了什麽事,也达成不了什麽。一个团体加上一个真正的领导人能做更多,一个人永远做不到的事,一群人就能做到。

  「你并不知道你自己的情况。你在监狱里,如果你是个通晓事理的人,你所能渴望的就只有逃离。但要如何逃?必须在墙角挖地道。一个人做不了什麽,但让我们假设,有十个或二十个人----如果他们轮流工作,并且彼此掩护,他们就能完成地道而逃离。

  「还有,如果少了那些以前曾经逃离过的人的帮助,没有人能逃离监狱,只有他们能说哪种方法有可能逃离,或什麽方式能传送工具、锉刀或任何可能需要的东西。一个囚犯独自不可能找到这些人或接触到他们,一个组织是必须的,缺少一个组织什麽也不能达成。」

  之后,葛吉夫经常会在他的谈话中重提这「监狱」与「逃离监狱」的例子,有时他会以这作为开场白,然后谈到他最喜欢的说法,说一个在监狱中的人,无论何时,如果有逃离的机会,首先他就必须明白他是在监狱中,只要他不明白这点,只要他认为他是自由的,他就没有任何机会。没有人能用强迫的方式,违反他的意愿,违抗他的渴望来帮助他或让他自由。如果自由是可能的,那也只有在极大的辛劳与努力之后才有可能,而且最重要的是,朝向一个明确目标有意识的努力。

  逐渐地,我介绍了越来越多的人给葛吉夫,每次他来圣彼得堡,我就安排交谈与演讲由他来三与。或在一些私人的住所,或在一些当时存在的团体,通常有三十或四十个人会来。在1916年1月之后,葛吉夫开始定期每两个礼拜来访圣彼得堡,有时他会带一些莫斯科的学生来。

  关于这些聚会的安排方式我并不十分了解,对我而言,葛吉夫似乎制造了大量不必要的困难。例如,他很少让我事先安排聚会,一场正式聚会结束时,通常会宣布葛吉夫第二天将回莫斯科。但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又会说他决定留下直到晚上;一整天就在咖啡店渡过,想见他的人就到咖啡店来,只有到了晚上,在我们平常开始聚会之前一小时或一小时半,他才对我说:「晚上何不来个正式聚会?打电话给那些想来的人,告诉他们,我们将会在某某地方。」

  通常我立刻就会冲到电话亭,但是,当然,在晚上七点或七点半,每个人都早有安排,我只能召集到很少的人。有些住在圣彼得堡市外的人,像Tsarskoye等地区的,就没办法来到我们的聚会。

  随后我的了解与当时的看法有极大的不同,葛吉夫的动机变得较为清楚。他绝不让人容易熟悉他的构想,相反的,他认为,唯有透过克服困难(不论是如何无关或意外),人们才会重视他的构想。

  「人不会重视来得容易的东西,」他说,「如果他已经感觉到什麽,相信我,他会整天坐着等电话,以防万一他会接到邀请,或者他自己会打电话查询。至于那些期待受邀,或事先得到邀请以便可以安排时间表的人,就让他们继续期待罢。当然,对那些不住在圣彼得堡的人,这当然很困难,但我们帮不上忙。或许以后我们会定下确定的聚会日期。目前我们不可能这麽做,人们必须对他们所听到的表示自己的态度与评价。」

  所有这些加上很多其它的,我那时都还半信半疑。但一般来说,那时葛吉夫在演讲中所说的,包括聚会和聚会外的,越来越引起我的兴趣。

  在这些聚会中,有一回有人问及轮回再生的可能性,以及能否相信与死者沟通的事。

  「很多事情都有可能,」葛吉夫说,「但必须了解人在生前和死后的素质(bein葛吉夫)。如果死后真的还存在,其质地也有可能很不一样。就『机器人』来说,所有的事情都依赖外在的影响,一切都是发生的。他现在是某个人,下一刻是另一个,再下一刻又是另一个,这样的他根本不会有什麽未来;他被埋了,就只是这样,尘归尘这说法很适合他。

  「要能论及任何一种来世,就必须有某种确实的结晶,人内在质地的某种融合,某种不受影响的自主性。如果人里面有任何能够抵抗外来影响的东西,那麽,正是这东西本身可以抵抗肉身的死亡。但想一想你们自己,当人割到手指就昏厥或忘记一切,他里面还会有什麽能忍受肉身的死亡?

  「如果人里面有些东西,他就有可能幸存;如果没有,就没有东西能继续存活。但就算有东西幸免于难,他的未来依然有可能很不一样,在某些结晶较为完全的情况下,才或许有可能在死后『转世投胎』。在另一种情况下,才有人们所谓的『存在于彼岸』(existence on the other side)。在这两种情况中,生命的延续都是在『灵体』当中,或者说,是靠『灵体』的帮助。

  「你们都知道『灵体』指的是什麽,但你们原先所熟知的体系,认为所有人都有『灵体』,就完全错了。事实上所谓的『灵体』是透过融合方式获得的,也就是说,透过极辛苦的内在工作或奋斗,并不是人天生就有的,也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得到『灵体』。如果它形成了,就有可能在肉身死亡之后继续生存,也有可能在另一具肉身中再生,这就是『转世投胎』。如果它没再生,那麽,随着时间过去,它也会死去;它并不是永存不朽,但它能在肉身死亡之后存活很长一段时间。

  「融合,内在统一,都是经由『摩擦』的方式获得,透过人内在『是』与『否』的争斗。如果人活着而没有内在争斗,如果一切事物都在他里面自行发生而没有对立,如果他被拉到哪儿就到哪儿,或只是随风摆荡,那麽他就会停滞在他原来的模样。但如果他里面开始一个挣扎,尤其是这挣扎有一明确的方向,那麽逐渐地,一些不变的特质便自行形成,他开始『结晶』。但结晶有可能在一个对的基础上,也可能在一个错误的基础上。『摩擦』,『是』与『否』之间的争斗,可以很容易在错误的基础上进行。例如,狂热信仰某些构想或『恐惧罪恶』,这些都能引发『是』与『否』之间极强烈的争斗。而人有可能在这样的基础上结晶,这样的人将不会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为了能进一步发展,他必须重新融化,而这也只能透过极痛苦的过程方能达成。」

  「结晶有可能在任何基础上,譬如说,一个盗贼,一个真的、很好的正牌强盗,在高加索我认识一些这样的强盗,他会在路边的大石头后面,拿着枪一动也不动站上八个小时。你们能这麽做吗?要知道,在他里面随时都有挣扎,他感到又渴又热,苍蝇一再叮扰他,但他站着不动。另一个例子是个僧侣,他害怕魔鬼;一整夜他用头撞地板同时祈祷,如此结晶达成了。人在这样的方式中能产生极大的内在力量,他们能忍受折磨,他们能得到他们想要的。这意味着此时在他们里面有些稳固不变的东西,这样的人能成为不朽,一个这样的人成为一个『不朽之物』(immortal thing),虽然有时候在他里面能保有相当的意识,但又有什麽好处?即使如此,却也必须记住这极少发生。」

  当天晚上我回想葛吉夫的谈话,让我惊讶的是,对于葛吉夫的说法,许多人所听到的竟然完全不同;有些人只会注意(也只记得)他次要的论点,而忽略了葛吉夫所谈及的基本原则,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在葛吉夫所谈的重点上提出问题,其中有个问题还留在我的记忆中。

  「有什麽方法可以引发人内在『是』与『否』之间的争斗?」有人这麽问。

  「牺牲是必要的,」葛吉夫说,「如果什麽都不牺牲,就什麽也得不到,而且,要牺牲的必须是在那时刻而言是珍贵的东西。要牺牲很长一段时间以及牺牲很多,但并不是永远,这一定要了解,因为这经常被误解。牺牲只在结晶过程中才需要,其后人可以拥有一切他想要的东西,不再有任何律则规范他,因为他就是自己的律则。」

  在听我们演讲的人当中,有一小群人逐渐组织起来,他们不曾错失任何一次聆听葛吉夫的机会,并且葛吉夫不在时他们也会聚在一起,这便是第一个圣彼得堡团体的开始。

  那段时期我与葛吉夫相处颇多,也开始比较了解他。人会讶异于他内在的单纯与自然,而忘记他对我们而言象征着奇迹与未知。更甚者,人会非常强烈感受到他里面完全没有任何热情或欲望想要制造一个印象。此外,人会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任何个人兴趣在其中,一种对轻松舒适的完全不顾,以及一种在工作(不论是什麽工作)中毫不保留自己的态度。

  有时他喜欢与一群人在一起兴高采烈;他喜欢安排盛宴,买大量的酒与食物,但实际上他通常既不吃也不喝。许多人得到的印象是,他是个美食者,是个喜欢一般美好生活的人。对我而言,这似乎是他经常想要创造的印象,虽然我们全都看见这只是「表演」罢了。

  对于葛吉夫这种「表演」,我们的感觉特别强烈,在我们当中,我们常说,我们不曾也永远不会看清他。任何其它的人如果有那麽多的「表演」,一定会产生一种虚假的印象,但在葛吉夫的「表演」中却产生一种强而有力的印象,虽然如我前面提到的,他并不是一直都那样;但有时也未免太多了。

  特别吸引我的是他的幽默感与没有任何自命「神圣」,或炫耀他所拥有的「奇迹」力量。虽然我们确信他拥有知识与能力创造心理上不凡的氛围,但他却常常讥笑那些期待他制造奇迹的人。

  他是个非常多才多艺的人,他知道一切也能做所有的事。有一回他告诉我,他从东方旅游中带回许多地毯,其中有些是复制品,有些从艺术观点来看则没什麽特别价值。而在他来访期间,他发现圣彼得堡的地毯卖价要比莫斯科来得高,因此每次他来都会顺便带一捆地毯来卖。

  根据另一个说法,他只是在莫斯科的Tolkutchka购买,然后带到圣彼得堡出售。

  我并不完全了解他为什麽这样做,但我觉得这与「表演」的构想有关。

  这些地毯的贩卖本身非常可观。葛吉夫在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结果各式各样的人都跑来买地毯。在这情况下,他们当然视他为一个平凡的高加索地毯商人。当他和来的人交谈时,我通常会坐着看好几个小时,看到他有时会玩弄他们的软弱面。

  有一天,若不是他另有急事,就是已经厌倦了扮演地毯商人;有位妇人(很明显既有钱又贪心)正在为她所挑的一打上好地毯拼老命杀价。对于她在屋内挑选的所有地毯葛吉夫只出四分之一的价钱,一开始她自然十分惊讶,但随后又开始继续杀价,这时葛吉夫笑了,说他要考虑考虑,第二天才答复她。但第二天他已不在圣彼得堡,那位妇人什麽也没得到。

  这类事几乎每次都会发生。利用这些地毯,以旅行商人的角色,他给人的印象又是一个伪装的人,一种Haroun-Raschid,或在童话故事中戴隐形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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