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第十五篇

死亡

  然後艾爾梅特拉又開口道:現在我們想向您請教與死亡有關的一切。

  他說:

  你們想知道死亡的秘密。

  但除非在生命的心中,你們能在哪裡找到它呢?

  只在黑夜睜眼的貓頭鷹,盲於白晝,不能揭開遮擋光明秘密的面紗。

  假如你們真想一睹死亡之魂,那麼清為生命之體敞開你們的心扉。

  因為生與死是同一的,猶如河與海。

  你們關於來世的知識消隱於你們希冀與慾望的深處;

  就像雪下甜夢的種子,你們的心夢想著春天。

  相信你們的夢吧,因為其中隱藏著通往永恆的門戶。

  你們對死亡的恐懼,就像那個站在國王面前的牧羊人的戰慄,他的頭頂將榮幸地承接國王的手。

  身承國王印記的牧羊人,在其戰慄之餘不也感到快樂嗎?

  但他為何更在意自己的戰慄呢?

  難道死亡不就是在風中探立、在陽光下融化?

  難道停止呼吸不就是讓呼吸從無休的潮汐中解脫,使它得以升騰、擴展、毫無羈絆地去尋求上帝?

  只有當你們在沉默之水中取飲,你們才真正歌唱。

  只有當你們到達山頂,你們才真正開始攀登。

  只有當你們的肢體被大地佔有,你們才真正起舞。

 

告別

  已經是夜了。

  女預言家艾爾梅特拉說,今日,此地,和你所傾訴的心靈,都有福了。

  他答道:「難道我只是一個傾訴者?我不也是一個傾聽者麼?"

  他步下聖殿的臺階,人們跟隨著他。他登上他的航船,立於甲板上。

  他再次面對人們,提高嗓音說道: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風在催促我離開你們。」

  「儘管我不像風這般急切,但我不得不登程了。」

  「我們是些不停地尋找更孤寂道路的流浪者,我們的一天並不在 另一天結束時開始;朝陽也不會在暮日離開我們的地方找到我們。 」

  「甚至當大地沉睡時,我們也在趕路。」

  「我們是具有生命力的種子,當我們的心孩成熟充實時,就被獻給風,飄散四方。」

  我在你們中間度過的日子十分短暫,我向你們傾吐的話語則更短。

  不過,倘若我的聲音從你們耳邊遠逝,我的愛在你們心中消失,那我還會再來,

  我將以一顆更充實的心動和更靈性的唇說話。

  是的,我將踏浪而來,

  也許死亡會將我隱藏,更深的沉默會將我覆蓋,但我將再次尋求你們的理解。

  而我的尋找不會是徒勞的。

  如果我講到的是真理,那麼真理會用更清晰和更親近你們心靈的話語表達自己。

  奧法利斯城的人們啊!我將與風同去,但不會陷入虛空;

  如果今天不是滿足你們需要和成全我的愛的日子,那麼讓它成為某一天能夠實現的希望吧。

  人的需要或許會改變,但他的愛不會變,他想以愛滿足需要的願望也不會變。

  你們應當知道,我將從更深的靜寂中歸來。

  黎明散去的霧留給大地的露水,升騰凝聚為雲,又化作甘霖降落。

  我與霧沒有什麼不同。

  我曾在寂靜的夜晚盤踞於你們的街頭,我的靈魂飄入你們的房舍。

  你們的心跳在我的胸中,你們的氣息拂過我的面龐,我認識了你們所有的人。

  是的,我體會你們的歡樂與痛苦,你們睡眠中的夢也是我的夢。

  多少次,我像山谷中的湖泊置身你們當中。

  我如明鏡,映出你們的山峰,你們彎曲的斜坡,甚至徘徊於你們心頭的思緒與慾望。

  溪水中你們孩子的笑聲,河流中你們青年的渴望,都飄入了我的心田。

  當他們來到我心深處,溪水與河流仍不停止歌唱。

  但有比笑聲更甜美、比渴望更深切的東西,也進入了我的心田。

  這就是你們身上的無窮性;

  這是一個巨人,你們不過是他體內的細胞和肌腱;

  他是一位歌者,你們的歌唱在他不過是無聲的顫抖。

  在巨人的體內你們才宏闊浩瀚,

  我通過注視他,注視你們,熱愛你們。

  愛所能達到的地方哪處不屬於這片素的領地?

  怎樣的洞察力,怎樣的期許,怎樣的假設能飛越那領空?

  這巨人如覆滿蘋果花的巨大橡樹矗立在你們體內,

  他的力量將你們縛於大地,他的芬芳將你們托至空中,在他的不朽裡你們永生。

  你們常常聽說,你們像最薄弱的鍊環一樣脆弱。

  此言半對。因為你們也像最堅固的鍊環一樣堅強。

  用你們的微行評價你們,就是以泡沫的脆弱推測大海的雄偉。

  以你們的失敗評判你們,就是責怪季節更替為反覆無常。

  的確,你們像大海,

  儘管載重的航船停靠在你們的岸邊等待漲潮,但就像大海,你們不急於弄潮。

  你們也像四季,

  儘管在冬季你們棄絕了春天,

  但眼於你們心中的春天,在睡夢中微笑,不以為然。

  不要以為我談論這些是為了讓你們彼此說出「他盛讚我們。他只看到我們的優長。」

  我用言語告訴你們的,正是你們自己意識所領悟的。

  難道言語的知識不正是無形知識的影子麼?

  你們的意識和我的語言,是從我們封閉的記憶中湧出的浪潮,那記憶記錄了我們的往昔,

  記錄了那些遙遠的白晝,那時,大地不知道我們,也不瞭解她自己,

  也記錄了那些黑夜,當時大地在混沌困惑中輾轉不安。

  智者前來是給你們帶來智慧,而我前來是求取你們的智慧:

  因為我發現了超越智慧之物。

  那便是在你們身上不斷凝聚燃燒的精神,

  而你們不曾留意它的發展,只為你們歲月的流逝悲悼哀歎。

  這是生命在恐懼墳墓的肉體中追求生命。

  這裡沒有墳墓。

  這群山和平原是搖籃,是溪中墊腳的石頭。

  每當你們走過埋葬祖先的地方,請仔細觀看,你們會看到你們自己和你們的孩子們手牽著手跳舞。

  的確,你們常常不知不覺創造了歡樂。

  也有其他人造訪你們,為了他們對你們信仰的黃金般的許諾,你們付出了財富、權力和榮耀。

  我給予你們的抵不上一個許諾,可你們對我更加慷慨。

  你們給了我對生命更深沉的渴望。

  真的,對一個人來說,世上最好的贈禮莫過於將他的一切希冀化為焦唇,將一切生命化為甘泉。

  這裡有我的榮耀和回報,——

  每當我來到泉邊飲水,我發現那生命之流也在乾渴;

  我飲它時,它亦飲我。

  你們中有些人認為我高做或過於羞怯而不願接受饋贈。

  我的確太驕傲而不願接受酬報,但不是禮物。

  雖然你們請我坐在你們餐桌旁時,我卻以山間的萄果為食,

  雖然你們邀我留宿時,我卻睡臥於聖殿的門廊.

  然而,不正是你們對我日與夜的護愛,使食物甜在我的口中,使美景京繞於我的夢境?

  為此我祝福你們:

  你們的給予如此之多,而你們卻不知曉。

  的確,對鏡自賞的慈憫,會變成頑石,

  用種種美名自誇的善行,會化作詛咒之源。

  你們中有些人以為我冷漠自閉,陶醉於自己的孤獨,

  你們說:「他與林中的樹木攀談,卻不理會人類。」

  「他獨坐山頂俯視我們的城市。」

  的確,我曾登上高山峻嶺,走過偏僻之地。

  但若不從更高更遠處,我又怎能看見你們?

  若從本相遠,人又怎能相近?

  你們中的另一些人對我說,但不是通過語言,他們說:

  「怪人啊,怪人!愛慕無法企及的高度的人,你為什麼要棲息在鷹隼都不築巢的峰頂?」

  「你為什麼總追求那不可能得到的東西?」

  「你想網羅的是怎樣的風暴?」

  「你在空中捕捉的又是哪種臆想中的飛鳥?」

  「下來做我們中的一員吧。」

  「下來用我們的麵包充饑,用我們的葡萄酒解渴吧。」

  他們在靈魂的孤寂中這樣說;

  不過,他們倘若有更深的孤寂,便會瞭解我追尋的只是你們歡樂與痛苦的秘密,

  我捕捉的只是你們在空中飛行的大我。

  但捕獵者也是獵物;

  因為我許多離弦的箭只為尋找我自己的胸膛。

  飛翔者也是爬行者;

  因為當我的翅膀在陽光下伸展,投在地面上的陰影便是龜鱉。

  而我這個篤信者也是懷疑者;

  因為我曾常常用手指觸摸自己的傷口,這樣我會更加信任和瞭解你們。

  憑借這信任和瞭解,我說,

  你們不被軀殼束縛,也不受屋宇或地界羈囚。

  你們的真我居於高山之巔,與風道游四方。

  它不是一隻起日求暖、掘洞求安的動物,

  而是一個自由自在、包容世界、在空中翱翔的精魂。

  如果這些話股俄含混,也不要試圖澄清它們。

  膝跪代表一切事物之始,而非其終。

  而我願讓你們在記憶中視我為一個開端。

  生命,乃至一切有生者,均在霧中,而非水晶中孕育而成。

  但有誰知道那水晶只是衰亡的霧?

  我希望你們憶起我時能記住:

  你們內中看上去最孱弱和最惶惑的,正是最強勁和最堅執的。

  難道不是你們的呼吸支撐了你們的骨架,使之堅強?

  難道不是你們誰都不記得的夢建起了你們的城堡,營造了裡面的一切?

  如果你們見到過那呼吸的潮汐,你們就會對其他一切事物視而不見;

  如果你們聽到過那夢中的低語,你們就會對其他一切聲響聽而不聞。

  但你們既不看,也不聽,這樣也好。

  因為遮蓋你們眼簾的面紗,將由編織它的手掀起,

  堵塞你們耳道的泥巴,將由揉捏它的手指穿透。

  因而你們將看到,

  你們將聽到。

  不過你們不應因曾經盲目或耳聾而痛悔。

  因為在那些日子裡,你們會瞭解萬物隱匿的目的,

  從而祝福黑暗,就像祝福光明一般。

  說完這些話,他環顧四周,看到自己航船的舵手立於舵旁,凝視著張滿的帆,繼而眺望著遠方。

  他於是說道:

  耐心等待著,我的船長還在耐心等待著。

  風已起,帆躁動;

  即使錨也在請求啟航;

  但我的船長還在靜候著我的沉寂。

  我這些聽過法海更宏偉合唱的海員們,也在耐心地聽我訴說。

  現在他們不用再等待了。

  我已做好準備。

  溪流已奔入海洋,偉大的母親再次將她的兒子攬入懷抱。

  別了,奧法利斯城的人們!

  這一天已經結束。

  它在我們心上閉合,就像蓮花休閉於自己的明天。

  我們要保存這裡施與我們的一切,

  如果不夠,那我們必須再次相聚,一起向饋贈者伸出手臂。

  不要忘記,我將會回到你們的身邊。

  再過一會兒,我的願望就要為另一個軀體聚集微塵與泡沫。

  再過一會兒,在風中小想片刻,另一位女子就會孕育我。

  別了,你們!別了,我在你們中度過的青春時光!

  就在昨日我們還曾在夢中相會。

  你們在我的孤寂中為我歌唱,而我,在空中為你們的渴望建起一座樓閣。

  而現在,我們的睡眠已經逃逸,我們的夢境已經結束,且已非黎明時分。

  日已當空,我們的混沌已到了完滿的白晝,我們必須分離了。

  假如在記憶的股股中我們再次相聚,我們將暢談,而你們將會為我唱一曲更深情的歌。

  假如我們的雙手在另一個夢中相握,我們將會在空中搭建另一座樓閣。

  說話間,他向水手示意,他們立刻拔錨啟航,離開泊位,向東方駛去。

  哭聲從人群中響起,就像從同一顆心中迸發出來,融入暮色,如喇叭嗚咽,在海面上迴盪。

  只有艾爾梅特拉沉默著,目光追隨著航船,直到它消失在霧中。

  當人們全都散去,她仍獨自立於海堤上,在心中回味著他的話語,

  「再過一會兒,在風中小想片刻,另一位女子就會孕育我。」

伊宏伊靜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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